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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繞姑蘇

我在蘇州度過了我的整個少年時期,這是身心變化如暴風雨般急劇的人生階段。若以時間長短計算,這段時間雖然祇有八年,但在感覺上卻似乎超過二十年。豐富多變的經歷,會使人覺得生命在延長,平淡少變的生活,會使人覺得生命在縮短。

我離開蘇州已經有六十多年了。

多少次我在夢中飛越一座座青山,飛向蘇州去尋找我的故居——景德路 222 號,可是我總是迷路。在雲彩中向下張望,只見下面機器轟鳴,挖土建屋,一片繁忙。我從空中飄落下來,翻過許多坑窪和土堆,去尋找我原來的家,我的母校河清中學和市四中,我熟悉的中洲路、養育巷、鐵瓶巷、環秀山莊、黃鸝坊橋、金門和金門橋,還有離我家很近的「螞蟻窩」(大家都是這樣叫,真名是「馬醫科」)小菜場,均不見蹤影。

我又豈止是在夢中迷路。如今的蘇州舊貌換新顏,2005 年我來美國前曾和拙荊回蘇州遊玩兩天,許多地方我確實是不認識了,有些我曾經走過千百次的巷子如鐵瓶巷等已經不復存在。我還特意到金門外向南去尋找我多次夢見卻總是迷路的地方,想看個究竟。真的給我找到了我夢見的地方。一瞬間,我產生了現實與夢境不分的感覺,不由得驚叫一聲。拙荊不明就裏,等我回過神來向她說明一切之後,我隱約聽見了她的輕聲嘆息。

在我記憶中及夢境裏永遠定格的是六十多年前的姑蘇舊貌。我永遠懷念的是「她」六十多年前的風姿,是「她」的六十多年前的街巷、屋宇、庭園、河濱、小橋、人物、聲響、氣息和書卷味,連同我在其中度過的少年歲月。今日的「她」無論變得怎樣繁華美麗,似乎已經於我十分陌生,離我很遠,與我無關了。

姑蘇古城曾經以「她」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澱滋潤過我的少年心靈,以「她」那彌漫的人文氣息影響著我的一生。我經常流連於景德路上的好幾家古舊書店和街邊的書攤。有時候不好意思去買那些與我年齡不相稱的古舊書籍,於是預先看好了書的擺放位置和書名,回家告訴弟弟,央求他去替我買來。在我的語文老師 —— 一位前清秀才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我課餘時間學習《古文觀止》、《四書》和詩詞,閱讀《東周列國志》、《唐祝文周四傑傳》等章回小說。記得當年每次走過干將坊、莫邪路、專諸巷、桃花塢(我的高中母校市四中所在地)、烏衣巷這樣一些街巷時,這些名字總是喚起我對久遠歷史回聲的不盡聯想。

我曾經好多次滿懷激情地從金門城頭出發,在城牆上繞城一周。從金門爬上城牆,然後向北,依次經過閶門、婁門、相門、葑門、南門(當時正在拆除)、盤門、胥門,最後回到出發點金門。在繞城一周的六、七個小時裏,我的思緒穿過二千五百年的歷史時空,試圖尋找古老城牆留下的斑駁歷史印跡,吳、越爭霸的故事以及夫差、勾踐、伍子胥、伯嚭、文種、范蠡、西施等歷史人物時時閃現於腦際。

胥門是吳國功臣伍子胥懸頭的地方。他向吳王夫差直諫中的名句「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後,吳為其沼乎!」(《左傳》.哀西元年),曾引起多少文人學士的扼腕嘆息。扼腕嘆息的是夫差非但未聽他的話,還賜他以死。吳國終於為越國所滅。伍子胥可以說是姑蘇古城的營造者。他原為楚國人,後因其父和其子均被楚王殺害,遂投奔吳國,成為吳王闔閭重臣。蘇州的相門即為伍子胥所建,而閶門,相傳他率領大軍打敗楚國報殺父屠子之仇,就是從此門出發的。這些城門見證過許許多多的歷史滄桑,當然也見證過我的許許多多的少年往事。例如相門外的護城河就是我和我的小夥伴們經常去游泳的地方,儘管當時我還不會游泳。

蘇州南門外現在已是高樓林立的工業園區,六十多年前卻是我捉蛐蛐(吳語稱蛐蛐近似「才捷」,有音而無字)的大好去處。夏天天不亮,我就和弟弟偷偷起身,從察院場沿著人民路向南飛奔,過南門、孔廟、瑞光塔,再向南就是田野和荒地。我和弟弟四處聽聲,撥開草叢,翻石揭瓦,直至捉得的蛐蛐裝滿竹筒和紙卷而歸。一次在一洞中捉到一隻蛐蛐,腿壯牙堅,聲音洪亮,每賽必贏。識者謂此物名「紫牙」,是與蜈蚣或蛇在一起長大的。玄妙觀的鳥蟲市場有人出高價要買,我不願賣。但最後這個紫牙百勝將軍還是在一次惡鬥中掉了一條腿,淒然死去。不久,我在父親對我發出的「玩物喪志」警告聲中也決定再不玩蛐蛐了。

啊,姑蘇,「妳」定格在我夢中的不僅是「妳」六十多年前的城池、人物和土地,還有「妳」飄落在大街小巷裏的萬種聲息、鄉音古韻。「妳」的吳儂軟語聲音輕柔潤濡,語氣溫和婉轉,不管是文人雅士的吟誦,還是販夫傭婦的吆喚,都一樣能觸發思古之情。來美後,每當採白果的季節,我總是想起六十多年前夏天傍晚,在景德路家門口乘涼時聽到的賣白果老人那韻味悠長的吆喚聲。他挑著擔子,一面敲竹板、一面吆喚:「要吃(qi)白(bo)果熱(nie)白果,又是(si)香來又是糯,一粒開花(huo)兩粒大(duo)……」。一分錢買四、五粒,確實是粒粒圓潤香糯。如今這飽含濃鬱鄉音古韻的吆喚聲恐怕只有從夢境中去追尋了。

姑蘇令我最懷念的地方是我的母校河清中學。它是一所私立初級中學,位於黃鸝坊橋之西不遠處。聽說它 1958 年改為城西中學,再後來學校撤銷,連片的校舍舊瓦房被拆除了。越是消失了的東西越容易引人懷念,更不用說是母校了。而且對於初次進學校住的我來說(註:由於抗戰時期家庭頻頻遷移,且多數時間在山區,我未進過小學,在家由姑媽和母親教我讀書),初中三年的感覺就如同是初入學的小學生,新奇興奮,終生難忘。

在初中的三年中,對我思想影響最深的是王幹生和汪兆甲兩位老師。王老師是最後一批前清秀才,博學多聞,為人詼諧風趣,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經常含著煙斗。他教我們語文,我們都非常愛聽他講東周列國和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我至今還記得他在黑板上寫的乾隆描寫姑蘇的詩句「幾隻糞船停石北,一竿尿布出樓窗」,以及形容近視眼的詩句「因觀壁畫磨穿鼻,為鎖書箱夾斷眉」。汪兆甲老師是一位年輕的數學老師,兼我們班主任,謙和平易,深得同學愛戴。他常以簡明易懂的語言向我們解說甚麼是數學、純數學與應用數學的區別以及數學屬於純人工,打開了我們的視野,使我們覺得新奇而有趣。

他特別強調證明的邏輯嚴密性,告誡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去鑽牛角尖,例如去鑽「任意角三等分」這種已經證明是不可能的事情。聽說他的父親是一位哲學家,更增加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神秘感。王、汪兩位老師恰似我的兩位領路人,把我引領到形象世界和抽象世界的入口處,讓我自己進入語言文字的美麗花園和抽象符號的水晶宮殿,終生悠遊其中,不斷從中吸取精神力量。

我們的校長是一位沉默而有威嚴的忠厚長者。記得我在初一時曾在碎紙片上隨意寫了我對原子彈的感想,越寫越多,加起來竟有好幾千字。我一時心血來潮把這些紙片交給了班主任汪老師,結果校長在周一的全校師生周會上以驚訝的口氣提到這件事,並說要防止「和平主義」思想。「和平主義」一詞讓我思索了好久,我覺得校長的話是想稱讚我但又好像害怕甚麼。以後聽說校長在 1957 年「反右」時,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出了事。

我們班有五十多名學生,女生約佔二十名。不久前我試著寫他們的名字,幾乎能全部寫出。在我的腦海裏,每個名字都連繫著一張鮮活的臉和各自的故事。名字有時候是一個蘊含感情色彩和象徵意義的符號,所以我想在這裏乾脆寫出一些同學的名字,以這種最簡單而又特殊的方式抒解我對母校和所有老同學的懷念之情,也許還能因此找到共同的記憶:金倩雯(班長)、嶽艱齡、鬱鑫濤、周梅生、馬金榮、強錫欣、李耀明、王克家、周宗謂、張峰、蔣丙鈞、薑鑫華、莊浩生、馮錦舞、陶敏恩、韓毓秀、顧慧珍、沈惠英、王新安、邱家定、惲元芬、惲元芳、王菊英、楊繼安……。

自我考上大學離開蘇州以後,與我的所有初中同學都失去了聯繫。「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在流動」(蘇格拉底語),而今大家都成蒼蒼老人了,但那些留在我記憶中、經常出現在我夢境裏的張張笑臉,卻永遠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