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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舊話憶兒時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
昨。一櫞茅屋,三面垂柳……」

每當哼起這首曲子,兒時光景便如暗泉般從心底湧起,一股溫馨的感覺油然而生。兒時的圖景,既朦朧又清晰。它是天涯遊子夢中的綠島,是疲憊心田的一注甘霖。

我出生在地處嶺南的廣州市,小時候住在西關洞神坊。洞神坊是一條很長的里弄,左轉右拐,曲巷相連。據老一輩說,西關一帶是清末民初富商巨賈聚居之地,畫棟雕樑,綺窗朱戶,繁華景象,自不待言。而內街則迂迴曲折,巷巷相通。例如,上、下九路與寶華路之間,就有數十條街巷頭尾銜接,外人走進那裏,轉眼間就如陷入了迷宮,不分東西南北。

住在這曲閭深巷中,日子也不愁寂寞,家家貼牆,對門而居,推窗相望,雞犬相聞。孩子們每日裏嬉笑追逐;媽媽們買東西回來,碰了面都會停一會兒閒話家常。

最讓深巷氣氛熱鬧起來的,首推那終年不斷的叫賣聲。它們是那麼親切、有序,而且富季節性。夏天,是一聲聲「涼粉哩~~涼粉!」扁擔裏,黑咕隆咚的涼粉躺在一泓清水之中,叫人看了,不由得口角生津。冬日,聽著一把洪亮的嗓子吆喝著:「熱~~蔗哩!」寒風中,兩頭擔子裏都排列著削了皮的、黃澄澄的甘蔗:擔子的下格,旺旺的火苗蹦跳得正歡。平日裏,川流不息的食物擔,從早到晚挑戰著人們的胃口。幼時,我被家人驕縱慣了,常常不願好好的吃上一頓飯。於是,我就成了家門前那些擔子的常客。甚麼燒鴨腿哩、餛飩麵哩,都是我的至愛。孩子們特別鍾愛的糖果也輪流登場。吃麥芽糖最有趣了,一個銅板兒遞過去,小販就給你一根小木棒,那些黃裡透明的糖漿就等著你去伺候了:你得把木棒往糖漿裏繞幾個圈,慢慢地棒子一端就繞成一個圓陀兒,你就可以咂著嘴品嚐了。還有一種叫做叮叮糖的,一長條擺在盒子裏,你買多少,小販就敲多少,敲得咚咚作響;就是不買,聽起來也悅耳得很。

這些西關大屋,入門處共有三道屏障。頭一道是一扇木質雕花的「腳門」,約有一個人那麼高。第二道叫「趟櫳」,由幾根又粗又圓漆黑的木柱橫向並列組成,可以按動按鈕自左往右開關。第三道是兩扇大門,又厚重又高大,高約兩三米。有這三道屏障把關,住的人也覺得安心多了。閑日裏,孩子們都喜歡把腳門和大門都打開,只讓「趟櫳」關著,小腦袋就靠在「趟櫳」上往外看風景,還可以和對門的小夥伴們喊喊話呢。可這樣一來,賣東西的、討錢的也方便了,他們也都隔三岔五的在門前出現。有時候,那「唱龍舟」的民間藝人,也會來湊湊熱鬧,他左手扛著一根長竿,竿頂上是一條木雕的小龍船;右手靈活的敲擊著小鑼鈸,嘴裏不停地唱著南音粵曲。歌詞多是祝頌戶主家宅平安,發財高陞之類的好話。所以,不論唱的是否好聽,屋主都不會讓他空手而回;不過,他們要求的也不高,只要給他三幾個銅板,他們也就滿口謝謝地走開了。

深巷裏人氣最鼎盛的日子,當屬節日期間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七夕佳節,更是嶺南盛事。每年的七夕,是女孩子們爭奇鬥勝、展出她們一手絕活的大好時機。我那時還小,只會跟在大姐姐們的後頭到處亂鑽。三十年代那年頭,民風純樸,治安良好。七夕當晚,家家中門大開。造工精細的酸枝木大桌子端端正正地擺在廳子正中,還添了幾張桌子,連成一道長長的桌子陣。桌上一溜兒的擺上了供奉「七姐」的供品,看了讓人眼花撩亂。家家必備的是幾盤用水養著的、綠油油的秧苗。秧苗用一圈紅紙圍著,取其吉祥之意,秧苗中間還闢出一小塊地方用來放著一盞小油燈。通紅的火苗掩映在綠苗叢中,洋溢著一派歡樂的氣氛。供桌上最引人入勝的是那七張一套的小桌子和椅子,它們只有拇指大小,都是用通草或是點油燈的燈芯草紮成的;還有那些用花生殼或棗子等雕成的小鞋子、小酒杯,都是「拜七姐」不可或缺的東西。其中,又以「鶴橋相會」的人物造型最精彩,那用五彩麵糰捏成的牛郎、織女,神態都栩栩如生,引得眾人都駐足觀看,讚不絕口。我們一家挨一家地觀賞著,流連忘返,忘了夜深,忘了疲倦。

六歲那年,我告別了家居嬉戲的日子,入讀小學。剛入學時渾渾噩噩,不解讀書的樂趣。一個悶熱的下午,我們正在上課,教課的是一位男老師,他正在唸唸有詞的講解課文,我不知何時竟伏在桌上昏昏入睡了。猛然間,背上一陣劇痛,我睜開眼睛,只見老師怒目圓睜、手持教鞭正朝我身上揮打,我不由得又驚又怕、大哭起來。當年,體罰學生,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對一個年幼的女童,竟能橫施夏楚,也就不足為奇了。

爸媽經過商量後,馬上為我辦了退學手續,把我轉學到離家較遠的一間小學。新校的教學質量和校風都較前者佳。說來奇怪,我的成績不久就扶搖直上,想來,這也許是拜那頓皮鞭所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