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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與苦惱 —— 我的老年生活

在眾多親友的眼中,我是非常幸福的。雖然年輕時曾因言語不慎挨過共產黨的「整」,「夾著尾巴」做人數十餘年,甚至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但進入老年之後,命運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幸福開始同我結緣了,而且似乎越老越幸福。

前幾年我就已經是耄壽(今年二月已滿八十七周歲)老人了,身體在同齡人中算是相當不錯的:一口原裝牙齒,頭腦相當清楚,生活完全自理。我一向愛用「食欲」和「性欲」的有無和好壞,作為衡量健康與否的標誌。而這兩項表明,我的「生理年齡」似乎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要不是父輩的遺傳基因給我造成過早的白髮和禿頭,誰也難於相信我是已經進入耄耋之年的老傢伙。

最難能可貴的是老伴依然健在,我們已共同生活了六十二個春秋。兒子、兒媳們事業小有所成,對我們尚稱孝順。第三代已經長大,分別就讀於本科、中學和小學,祖孫關係親密融洽。

如今我在美國過著不愁衣食、悠哉遊哉的日子。每天上上網,看看新聞,寫寫文章。有些朋友誇張的說:「世上的幸福如果有十分,你老兄就佔了一半。」

作為耄耋老人,我似乎應當知足了。

然而我卻是相當苦惱的。

我的第一個苦惱就是和妻子的矛盾越來越嚴重。

妻子是我中學的同學,上中學時曾被班導師譽為「秀外慧中」,對我稱得上溫柔體貼。熱戀時和結婚後的許多往事歷歷在目,回味無窮。

但是在度過「金婚」之年以後,我就感覺到她的性格有了明顯的變化,一是不承認自己的錯誤,明知不對,卻總是強詞奪理,百般狡辯,拒不認錯,令我非常惱怒;二是動不動就呵斥我,諷刺打擊我,而且拒絕我的「親近」要求,讓我十分反感;三是喜歡嘮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也反反覆覆的說來說去,使我不勝其煩。我一向脾氣不好,爭強好勝,所以近年來兩人似同水火,爭鬥不已。所幸的是到目前為止,雙方只是「文鬥」,沒有「武鬥」。但我得承認,爭鬥的「主導權」已為她所掌握,她想幾時進攻就幾時進攻,我只能倉促應戰,並且節節敗退,落荒而逃。

但奇怪的是,儘管如此,我卻越來越離不開她,越來越依賴於她。她外出的時間長了一點,我就會心神不定,焦躁不安。有時聽不到她的狡辯、獅吼和嘮叨,竟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以致不得不故意「挑釁」於她:「怎麼不在我耳旁演奏你的協奏曲(指她的狡辯)、進行曲(指她的獅吼)和催眠曲(指她的嘮叨)了?我很想欣賞呢!」

不斷的爭吵又越來越相互依賴。有人說這是老年夫婦的常態,甚至是他們相親相愛的一種表現,就像年輕夫妻經常擁抱親吻一樣。妻子高興的時候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們之間的爭吵不但沒有傷及感情,反而給生活增添了許多情趣。」

我的第二個苦惱就是是作為老年人的寂寞。

這一方面與我客居異國有關。移民美國之後,不能像過去一樣同三朋四友輪流做東,經常在一起品茶、飲酒和高談闊論了。整天在身旁晃來晃去的只有老妻一人,我開始有了寂寞的感覺,常愛以回憶往事的方式來寬慰自己,消除寂寞。唸初中的時候,音樂老師教過一首《念故鄉》的歌。那時候我幾乎沒有離開過故鄉,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思鄉,什麼是鄉愁。唱這首歌,而且老師要求唱出感情,實在有點像辛棄疾在《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說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但近些年,對故里的思念早就讓我「識盡愁滋味」了,唱這首歌的感受就大不相同。尤其是唱到「在他鄉,一孤客,寂寞又淒涼」一句時,我是越唱越傷感、越唱越難受、但又越唱越愛唱。

另一方面,我的寂寞感與我前面說的和妻子的關係分不開。儘管我們不斷的爭吵,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但我確實離不開她,常常擔心她先我而去。如果將來果真如此,我一個人怎樣度過那漫長的日日夜夜?現在我非常討厭她的狡辯、獅吼和嘮叨,但那時,我將寂寞到連這些聲音也聽不到了。白天尚能用上網、看電視和逛超市等等以擺脫寂寞,晚上呢?當一個人孤獨的躺在床上的時候,面對著黑夜,各種各樣的思緒接踵而來,還能酣然入睡嗎?

老年人的寂寞感不是身歷其境的人是很難理解的。兒子、兒媳們以為像我這樣的老人,只要有較好的居住條件、吃得比較滿意、時不時的外出旅遊幾天、有花不完的零用錢,就是莫大的幸福了。他們奇怪我何以總是愁眉不展,總是「杞人憂天」,總是想回歸故里。我沒有責備他們的意思,過去我也是這樣對待父母的,只是到了老年,才逐漸懂得他們的心態。老年人需要的不僅僅是物質生活的滿足,更需要精神生活的充實,這或許就是古代老人津津樂道和嚮往不已的所謂幾世同堂的「天倫之樂」。

我的第三個也是最大的苦惱就是對死的恐懼,既害怕自己死,更擔心老妻先我而去。

我當然知道,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有生就有死,永生是不可能的。現在科學家傾向於人的生命的極限是一百二十歲左右,人只有超過百歲而終,才算得上是「盡其天年」。

正因為人總是要死的,所以人們自然會思考死後的問題。有人認為,人死如燈滅,油耗盡了,燈就滅了。也有人認為,大自然創造了人,人最終也得回歸大自然。早在戰國時代,莊周老夫子就深知這個道理。一天,他正在「鼓盆而歌」,有人告訴他「他的愛妻去世了」,他不為所動,仍然繼續他的「鼓盆而歌」。有人認為這是「不近情理」,我卻以為莊周老夫子對生死看得很透,非常瀟灑。東晉詩人陶淵明,死之前不但高歌「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而且著文自悼。有人譏之為做作,我卻認為他對生死的態度非常超然,令人敬佩。

但是由於受到種種因素的影響,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對生死的態度無法達到莊子和陶淵明的境界。他們仍然困擾於「靈魂」的有無這個無解的大難題。

一些醫學家的研究表明,人斷氣的那一刹那,是有所謂「靈魂出竅」的現象的。據一些斷氣後又被搶救過來的人回憶:自己忽然上升到天花板,看見下面一些熟悉的醫生、護士和親友圍著一個人轉來轉去,仔細一看,那人竟是自己;自己不知不覺地飄浮到野外,周圍空無一人,前面是一條金色的路,正想沿路前行,恍惚聽到有人叫自己,回頭一看,卻發現自己仍然躺在病床上。原來,「出竅」的「靈魂」重新回到軀殼裏,所以他又活了過來。

人死的剎那間有「靈魂出竅」的現象,我是 1999 年在美國的一些報章雜誌上讀到的。我相信它有一定的科學性,不完全是無稽之談。我的困惑是:如果「出竅」的靈魂不聽招呼,不回到自己的軀殼,而是執意地沿著金色的路走下去,它將走向何處?它將以怎樣的形態存在?一個孤獨的靈魂遊蕩於陌生的宇宙空間,會有怎樣的感受?這些問題可能的答案,不能不令我十分恐懼,有時幾乎是毛骨竦然。

我是希望能健康的多活一些年的。但最近一些年,在碰到無法繞過而又難以克服的困難的時候,我又恨不得馬上死掉。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想以死逃避現實,規避承擔要承擔的責任。

既想活又想死,怎麼辦?我曾幻想科學家發明一種可以控制生命的設備。人在「盡其天年」之前不想活了,按下設備的某個按鈕便死了。想再活轉過來,就托夢給親人,請他按下另一個按鈕,自己便活轉過來。這當然是癡心妄想,但卻真實的反映了我對生死十分矛盾的心態。

妻子經常問我恐懼什麼?我實在難以回答清楚。我一輩子沒有做過什麼令自己不安的壞事、惡事,當然不怕下地獄受折磨。我也沒做過什麼值得稱道的好事、善事,因而也沒有進天堂享福的奢望。我最怕的其實仍然是寂寞和孤獨。試想一下,一個離開了軀殼的「鬼魂」,在虛無縹渺的浩瀚宇宙中飄來飄去,永遠見不到親人和朋友以至陌生的人,甚至無法聽到他們的聲音。這種孤獨誰能忍受?想到這點,我能不恐懼嗎!聽說近年來有些大陸人在清明節燒紙祭奠故去的親人的時候,特地燒一個紙糊的最新款式的手機,以便溝通陰陽兩界,讓死去的親人能同活著的人交談。可見他們也非常擔心故去的親人在那個世界太孤獨寂寞。這實在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些纏繞我多年的苦惱。我是信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哲學的,我的苦惱是否與它有關?我不知道。有人說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從不這樣認為。

嗚呼,作爲一個老年人何其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