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歌頌「0」的小品《「0」的遐想》(1995 年 6 月 9 日《北京晚報》)。它是我的得意之作,發表後幾經轉載,曾被一些中、小學用作佳作示例或考題材料。
我歌頌「0」,不僅是因為它那活潑、流動而多變的橢圓形優美身姿,更是因為它的空無一物又似乎是包羅萬象,蘊含著「大有若無,大盈若虛」的古老哲理。
寫此小品的時候,我尚處於盛年。而今,我已成為蒼蒼老者,當我意識到歲月正在悄悄清除我一生的記憶堆積,使我感到腦袋越來越空,而我的思維卻變得更開闊自由的時候,我又想到了「0」、想到了「0」的活潑身影、想到了「0」的空無一物卻又蘊涵著「大有若無,大盈若虛」的哲學意象, 想到了「0」代表「無」,若以「有」、「無」二分天下,則「0」有其一的深奧哲理。我猛然有所悟,「0」不正是我的老年心智狀態的寫照嗎。我感謝遺忘,是它清除了我的知識堆積物,把它們昇華成老年人所特有的智慧,完成了人生最後一次智慧的螺旋式提升。這種智慧不同於專門知識、技能或理論,它類似「0」,大象無形,渾然一體,因此我稱之為「0 智慧」。
那麼,在智慧的形成過程中,也就是老年人一生全部知識和經驗的昇華和結晶過程中,老年人的思維活動和思維方式會出現哪些變化趨勢呢?就我自己的體驗,大概有六方面的趨勢,下面分別對這些變化趨勢作較詳細的描述。需要申明的是,這裏說的僅僅是變化「趨勢」或變化「傾向」。「趨勢」和「傾向」意味著這些變化並不是一定會出現,只是說它們比較容易出現或有可能出現而已,正如同有高血壓趨向的人並不就是高血壓患者,說房價有下降趨勢並不等於說房價已經下降或一定會下降。
思維的簡約化傾向
~由知識儲存走向知識揚棄~
記憶畢竟只是一個儲存器,它只起著保存和再現經驗材料的作用,能守舊,卻不能創新。所以,老年人並不怕記憶力衰退,他們看重的是思考能力,而不是知識的儲存量。同時,他們覺得來日無多,所以他們不想再記住甚麼,也不再想學那些需要記憶的東西。他們需要梳理一生的知識和經驗,正希望利用時間這個記憶過濾器過濾掉記憶堆積中那些雜亂的、低層次的、死的知識,從而減輕大腦的負荷。他們的思維活動重點,已不在於緊盯著具體事實或具體細節,而在於如何盡可能用概括的方式,對世間萬事萬物作出自己的評價和判斷。
思維的模糊化傾向
~由定量走向定性~
老年人没有能力和耐心去查找資料作細緻的分析,為了方便,他們對事物的描述和評價往往依據直覺,因此得出的結果具有類似於模糊數學(fuzzy mathematics)中的模糊性。老年人習慣於在一定的模糊度範圍內開展思維活動,但是由於老年人特有的「0」智慧,在少數情況下,他們根據直覺得出的定性結論反而更具現實性和合理性,其實用程度甚至勝過精密計算得出的定量結果。這是甚麽原因呢?這裏僅用計算機與人眼的模糊識别能力的比較作為例子來做一點比喻性的說明:儘管計算機的運算速度和精確程度要比人腦高出何止千百萬倍,可是要它根據背影或動勢來識别張三、李四,無論在速度還是準確性上均趕不上人眼的模糊識別。這個例子說明,有時候我們寧可採用根據直覺得出的定性結論,也不願採用經過精密計算得出的定量結果。當然,這種情形只發生於某些特定的條件下。
思維的內視化傾向
~由觀察外部世界走向內心主觀評價~
嬰幼兒對身邊的每一樣東西都感到新鮮和好奇,他們不停地觀察四周,對觀察到的物體用手摸,用舌頭舔,甚至用乳牙咬。他們長大入學後,需要做實驗和觀測,這是他們幼小時觀察行為的進一步延伸。
再後來,他們需要接觸越來越多的觀測資料,觀察和觀測成為他們認識外部世界的主要手段。而老年人的情況則與此相反。老年人看盡了世間一切,他們的興趣則逐漸由外部世界轉向自己的內心,他們的思維方式則由客觀的觀察轉向主觀的評價。老年人常愛獨坐閉目冥思,或喜歡在黑夜中默想。「閉目」和「黑夜」具有象徵性,象徵著他們已將外部世界置諸腦後,而專注於自己的內心體驗。
思維的詩意化傾向
~由科學認知走向審美體驗~
世間萬物都具有雙重特徵:科學特徵和美學特徵;或者說具有雙重價值:使用價值和審美價值。科學家看到的是它們的科學特徵,詩人看到的是它們的美學特徵。大多數人關注的是它們的實用價值,少數人關注的是它們的審美價值;甚至許多一輩子專注於研究事物的數量特徵和物理化學生物特徵的科學家到了晚年,也喜歡美學, 喜歡作詩。例如,曾獲得物理學諾貝爾獎的楊振寧老先生據說現在對物理美學就很感興趣;著名數學家華羅庚教授晚年也愛寫詩。豈止科學家,幾乎所有人到了晚年,在觀察外部世界時,探究的目光都在逐漸減弱,而審美的目光卻在逐漸增強。面對山川草木、人間美景、來日無多的老年人,往往更容易產生留戀之情,也更容易觸景生情,產生詩意的聯想。
審美需求是人的天性,無論兒童、青年或是老人,只不過老年人表現得更為特別些。對於年輕人來說,求知需求往往高於審美需求,而老年人則相反。現在拿旅遊為例來說明求知與審美的區別,以及不同人群對兩者的不同側重。例如,側重求知的人在所寫的遊記中,往往喜歡將當地的名人典故、景點地名、歷史年代、特色食品等一一記敘,而對於風景的主觀印象和審美感受記敘得卻相對薄弱。而老年人旅遊情況正相反,他們往往不關心那些人名、地名和歷史典故。因為他們旅遊主要是為了獲得愉悅和審美享受,所以他們對風景往往有著各自獨特的印象、感覺、聯想和審美評價;只不過他們有時候不願或不善於用文字來表達罷了。
思維的整體化傾向
~由分析走向綜合~
綜合型思維與分析型思維,本屬於中、西文化差異的主要構成要素,例如,漢語與印歐語,中醫與西醫,國畫與西洋畫,均典型地反映出中、西之間綜合型思維與分析型思維的區別。這種思維類型的差別,亦多多少少存在於同一民族的不同群體之間,例如老年群體與中青年群體之間。一般來說,年輕人考慮問題多注重細節,條分縷析,以為越精確越好,但有時候卻忽略了整體。老年人由於記憶逐漸模糊,對一些知識細節已記憶不清,但卻能抓住因果脈絡和總體框架,所以考慮問題時不善於對事物的所有特徵逐個進行分析,而是憑著總體印象作出綜合判斷。例如老年人回憶過去在學校學過的分科知識,猶如登高而望遠,看到的可能是這些分科知識如山嶺起伏般的總體輪廓和彼此交叉脈絡以及相互間的聯繫,卻看不到它們的細部了。
思維的哲理化傾向
~對人生經驗的哲學感悟~
老年人喜歡思考一些含有哲理意味的日常事物。所有老年人,不管文化高低,哪怕一字不識,都會從漫長的人生經驗中獲得或多或少的哲學感悟。記得 1957 年夏我從南京大學放暑假回上海,父親帶我去黃山旅遊,並順道去看看徽州我家抗戰期間曾短期居住過的地方。
在徽州鄉間的一個茶棚下,我遇到了一位賣茶水的老人,坐在那裏伸出五個手指頭,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甚麼,旁邊圍了一圈人。我雖不懂徽州方言,但還是能夠聽出,他是在用五個手指頭做比喻,宣講著甚麼人生哲學道理,而四周的村民聽眾卻是那樣聚精會神,給我留下至今難忘的印象。
我記得我國已故數學家華羅庚教授曾說過,每一本厚厚的書都是讀一遍便薄一點,越讀越薄。我想,如果把人生經驗比作一本厚厚的書,這本書也是越讀越薄的,讀到最後化為「0」。這個「0」表明的乃是這本書已經全部被理解了、消化了、吸收了,被除盡了雜質,變成了另一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