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換星移，一世紀光陰彷彿一瞬。上世紀四十年後社會風貌大變，今日視之恍若隔世。風俗民情各地有異，而生活環境亦年年不同。偶一憶及，未免縈懷。遂不憚詞費，將時代的縱切面和橫切面，作一浮光掠影的掃描，以供談助。

一﹒告地狀。上世紀通都大邑，往往有之。有人淪落不偶，輒於馬路邊人行道上，粉筆自書其身世遭遇，冀得路人同情與濟助。也有人以墨筆書於紙上，吐露隱貧之苦痛。甚至有人亮出畢業文憑，也不罕見。想係落難，實逼處此。此種情事上海亦可見到。以往的告地狀和今日國外三明治人，身前身後掛一牌上書求助字樣，毫無二致，可說是異曲同工。告地狀今已絕跡。代之而起的是鼓舌如簧的說詞，行詐騙之實。至於社會上以金融手段騙人投資置產，更是高明的騙術。實非老實告地狀者所可望其項背。

二﹒倒老爺。上海西化久了，無論英租界或是法祖界，一般人多使用抽水馬桶排污。但南市閘北及虹口部分地區，家家戶戶仍使用舊式便（馬）桶。一早婦女們端著馬桶或拎著便桶，跑到馬路邊等倒老爺的到來。倒老爺推著糞車挨家挨戶收取水肥糞便。一時刷刮便桶之聲此起彼落，與倒老爺一路吆喝聲相和。也有隨著倒老爺高聲蜂擁而出的女性，爭先恐後，一時蔚為奇觀。倒老爺受雇於大老闆。大老闆俗稱「糞大王」赫赫有名，多家道殷實。糞大王利人利己，做如此公益，功在社會。至於一般城市，家戶仍離不開馬桶。蓋女性不能用公廁「出 野恭」，甚至覓地小便，唯有倚恃馬桶而已。每家以糞缸儲糞便，婦女每日將馬桶中穢物倒入缸中等待運出。每隔一段時期，有鄉間農戶進城買糞。口號：「膍哎！膍哎」。主婦或婢女聞聲而出，買糞者付錢後，挑糞傾入糞船中運往鄉下肥田。此種水肥實為一種有機肥料，可以取代進口之化學肥料。事實上經常使用化學肥料亦未必有利於土壤。

三﹒物盡其用。以往大都市以煤或煤氣為燃料，在小城市或窮鄉僻壤，燒煤真是天方夜譚。一般家庭多以木柴、稻草、麥秸、高梁稈及蘆葦作燃料。從灶膛裡扒出的灰燼並不拋棄，可用水淋出「鹼質（碳酸鉀）」俗稱灰水，可用來代替肥皂洗滌衣被。草木灰也可以撒在地上，濡吸穢物予以掃除。草木灰堆集家中僻處，名曰「灰堆」。不時有鄉下人來城運往鄉間肥田，這就是現代人口中的鉀肥。至於廚餘，確實不多，因為人們深不願暴殄天物，縱有剩飯殘羹，亦置於陰涼處不讓它發餿，以備隔日加熱食用。有時剩菜吊在井中保鮮，不吃「隔宿菜」似乎並不多見。有一點點廚餘，多存於餿（惡）水桶中，待農民取去，和以楮草（如水藻、馬齒、地瓜葉或胡蘿蔔纓子）共煲餵豬，既省錢又實用。以上所言，似可供今日 CSH（社區支持農業）倡導者參考。

四﹒象棋博弈。象棋博弈在大都市中較為風行。有的是兩人從十六顆棋子走起，直到分出勝負而終局。擺棋攤的攤主棋力都比一般人高強，可十拿九穩贏錢，賭客多心服口服，認為切磋之後，獲益匪淺。也有攤主擺出殘局，供人對弈。如遇賭客落子不凡，攤主即知對手為強者無疑，平日或亦曾瀏覽《橘中秘》一類書籍。乃起身拱手打招呼，口稱混口飯吃。來客心領會，本為消遣而來並無贏錢之打算，於是不再落子欣然而去。上海馬路旁不乏此等象棋攤 ，謂予不信，可求證於老上海。

五﹒夏蟲困人。夏天蚊蟲施虐頗為惱人。鄉間納涼常燒草木熏蚊子，俗稱「做蚊煙」。濃煙散開，嗡嗡蚊聲頓止。大人談鬼說狐，小兒輕拍流螢，別有一番滋味。一般家庭則於床上掛上方形或圓頂蚊帳以防蚊蟲侵襲。捕蚊燈在上世紀後期才出現。至於除蟲菊製成的名牌蚊香早已有了，但蚊子可以驅離卻無法絕跡。一旦為瘧蚊叮咬，會染上瘧疾。一日或隔日發作，也有三日發作。發作時乍冷乍熱，十分難受。冷時身子顫抖宛如篩糠；熱則如烤火，高燒不停頭昏腦脹，這種病苦稱之「打擺子」。只有金雞納霜或是奎寧丸才是治瘧疾的聖藥，注射「伏伯龍」也能立見功效。這都是七十幾年前耳熟能詳的事。至於山野僻壤的居民染病後，只好採一種民俗療法。最可笑的是「躲擺子」。當擺子發作，病者奔赴神廟，想藉鬼神之力以驅瘧鬼。由於心理作用，有時也產生某種鎮定效果。江南一帶也有如名作家吳崇蘭女士所說的臭蟲，臭蟲俗稱扁螂或壁蝨，嗜食人血，生命力特強，如不食仍可越冬。平日藏身床縫壁角，凡有木結構之處都是它藏身的天堂。京滬一帶普通宿舍或下處（普通旅館），都少不了它湊熱鬧。夏天是臭蟲的活躍期，人側睡或仰臥酣睡時，臭蟲可在身子下邊排成一行。醒來只好勤捉它，以洋蠟燭火燙死，往往腥臭異常。平常藏在木床床板縫隙的臭蟲，唯有以開水燙或可徹底清除。D.D.T.、B.H.C. 當年未面世，臭蟲少了剋星，未免猖狂。一說若干舶來木料會帶來臭蟲，這恐怕是以訛傳訛的不經之談。南京夏天有火爐之謔稱，臭蟲橫行，日本人污名化南京，竟戲稱臭蟲為南京蟲。何物日本佬乃污辱我，可惡之至。

六﹒詩韻推敲。家鄉泰興，雖在長江以北，但尚屬富裕，文風亦不弱。每逢陰曆過年，城中心之城隍廟香火鼎盛、人煙稠密，竟成遊樂聖地。有算命打卦的、有玩雜耍的、有拉洋片的、也有以藤圈投擲江西瓷人或無錫泥阿福（即惠山泥人）戲耍作賭的…不一而足。最高雅的遊戲，卻推「打詩韻」。擺詩韻攤的攤主，往往喝過或多或少的墨水，算不得傖父。打詩韻算是文人雅事，並不以賭博為首要之圖。一紙條右方書五言或七言詩一句。詩句中缺一字以□代。左邊書五字，其中一字填入□處即為答案。究如何選字，應由下注者引經據典加以推敲。詩韻下端書正確之缺字，算是答案。集若干詩韻條為一束，下端套以封套。眾人下注後即可亮出答案。詩韻之製作及下注之處，敘述如次：五言詩中可缺任一字，七言詩則僅限句中最前五字中任一字。天涯□比鄰，此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川」一詩中之一句，中缺一字，「若」「似」「是」「如」「類」五字，有一字最宜於缺字之選。「若」為一韻，「似」為二韻。類此，「類」為五韻。一韻「若」字乃為「天涯若比鄰」中必不可少之字。現將此範例圖示於後。

杜甫野望詩中：「跨馬出郊□極目」，空處以「時」「喜」「覽」「望」「未」中選一字。此處應押一韻「時」字。攤主面前置一盤，上書一韻二韻…五韻，任人下注（銅錢或籌碼）。賭客可單押一個韻或兼押另一韻，輸贏有一定的遊戲規則。打詩韻的好處，一來供文士推敲詩句之鍊字及平仄，又可讓常人多上韻文一課，可以略識之無。如詩韻條逕採唐人詩句，攤主唯有輸到脫褲子。蓋往日一般人，多唸過唐詩三百首。故攤主多請博雅之士自歷朝詩人冷僻句中取材，製為詩韻條使用。賭客偶有質疑，則不難對證古本。積學之士打詩韻，十有九中，攤主只好急急求饒，低頭服小。於是主客一笑而罷。大凡押詩韻的多年少好熱鬧的，也有附庸風雅之人。更有存學習心理，與同好一齊來品評詩句，搖頭晃腦享受一番，品味絕不遜於今日網路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