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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不須記

大三剛開學不久的一個星期五晚上,腹部奇痛,痙攣地抽痛後,吐出大量鮮血,把室友嚇壞了,急忙送我去某急診室,輾轉又送到台大醫院緊急開刀,挽回了我的小命。原來,我是胃穿孔出血。最近來台北實習,學土木的我常要在工地、又食不定時。平常並不注意,以為飢餓痛,吃些食物就算,殊不知變成大事件。總之,今回住院捱刀還要抵餓。

這時已屆深秋,天氣已轉寒,而台北又秋雨綿綿,令我在這間龐大古老的二東病房更感蕭索冷落。在 1970 年的台大醫院,病房像集中營,兩側有打不開的窗口,幸好還可透些微光。兩排面對面的病床,放在發出咿啊咿啊聲音的鬆破的木板地上。那些醫師、護士等工作人員個個都像巨無霸似的,腳步重得唯恐弄不醒閣下誓不干休,二十四小時內都不允許睡覺!而我真「幸運」,床位就在第一張,醫務室就在毗鄰,醫務室內的對話,各人的生活瑣事、討論病情及腳步聲,越不想聽就越聽得清楚。更諷刺的是病房內禁用收音機,因會妨礙他人,也沒電視看,日夜都漫漫長,既無娛樂也無法休息。天啊!簡直是虐待!頭兩天,剛開完刀,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只知道痛還是痛。幸好媽媽從台中來陪伴照顧。

手術後第三天,我還繼續要插鼻管和禁食,但精神好多了。這天是星期一,病房的人多起來了,各種技術專業人員都到,台大是教學醫院,各專業的學生也來了,好不熱鬧。今天來了一批護理系的師生,一位二十來歲的老師,是合格護理師,像母雞帶小雞,後面跟著五個黃毛丫頭,戰戰兢兢、唯唯諾諾。淺藍白間條的長裙(不是時下興穿迷你裙嗎?病房裡的護士不都競相秀美腿嗎?),熨得畢直的白圍裙,頭髮都紮在腦後,頂著小小的白護士帽,個個精神奕奕但都顯得生澀。我心裏想希望也被派到一位來照顧我,那一定很有趣!

老師真的派一位護生來照顧我。這位護生很有自信且溫文爾雅地解析我的病情及指導我關於飲食習慣,似乎已很專業了。另外有一位照顧我對面床位的小子,他昨天剛做了膽囊切除手術,像兩天前的我。那位護生,瞪大大的眼睛,眨眨眼睛的時候表情很可愛,不說話也像微笑,點點頭、搖搖頭動作都很大,好像要別人確認似的。她雖然也穿制服,但她穿著一雙長筒白襪,而其他人甚至病房的護士都只穿絲襪加小白襪,她那大眼鏡框很新潁,手腕的手錶也很特別,就是有一股與我們本地人不一樣的氣質,我直覺告訴自己,她是僑生。

我向照顧我的護生 AC 打探,果然是。我對她更好奇。她和病人溝通了一會,跑過來找 AC,請她翻譯,原來那病人不會說國語,只說台語。看她慘兮兮地和我打招呼、又傻呼呼地問:「你會說國語嗎?」我笑著點頭。她尷尬說:「我不會說台語。」她忽然想起不如換病人,她也問我同意否,我也同意。於是,向老師提出請求,可惜被拒絕。看她回來頹喪的表情,老師要她挑戰困難。於是,她打起精神用 AC 和我當翻譯。我雖然是外省籍說得不好,但我家住台中,也很多本省籍同學。看她不必用很多語言也照顧好她的病人:幫忙病人擦澡;說服他下床,開刀後要盡早下床,可促進腸胃蠕動。看她提著病人的鼻管、腹腔插管、推著點滴、又扶著病人七手八腳忙得不亦樂乎。她依然笑,還向我們這邊露出得意忘形的笑容。語言的障礙難不了她。看到她那麼開心的笑逐顏開,笑得連心都掏出來了似的,那種樂觀自然的感染張力令週遭的人也隨之樂呵呵。數天來的苦悶無奈,像來了一陣驟雨過後的碧雲天。

往後的數天,我都盼望護生來。雖然,她們才二年級,只能做非常基本的護理,而我也漸漸康復。其實,護生給予病人的關懷,護理師們沒有時間做,小護生才是我們的「消獨丸」(消除孤獨)。小醫學生們大都不苟言笑,就沒有護生們那麼有人情味,而且大家都是年輕人談話都很投契,她們又很熱心,尤其那笑呵呵的僑生。她後來也耍上她的撇腳台語,常弄得她的那病人猛掩著傷口痛也要笑。病房的一角就瀰漫了一片歡樂,好生熱鬧。

這天,護生都很興奮也很緊張,因為她們要給病人注射,這可是她們的第一針。老師為了不想因她們的技術而影響了和病人已建立好的關係,故而要她們注射不是自己的病人。我就被當了那位僑胞的第一塊肉。不好意思說我怕給她打第一針,也只有硬著頭皮奉獻了。我非常合作地以解剖學的俯臥姿態,務求降到最低危險度。臀部盡露,犧牲可大啊!一切應該就遂。我的小姐用她冰涼的手找注射部位,又問老師,老師在旁不斷鼓勵她;過一陣,冰凍的酒精綿擦了又擦,停了下來,又擦……如此這般大概也折騰了十多分鐘。又聽到僑胞向我問好。老師不停地給她信心,她告訴我:「我要打下去啦!」也說了不知多少遍。我感到她的手腕碰到我的臀部,但卻不下手。我終於開腔了:「小姐!我真的被你嚇唬啦!本來不怕也給你弄怕了!」這時,說時遲那時快我真的被擢了,跟著注入藥水,她以小量慢慢注入,不太疼痛,比起平日的護士手勢輕盈多了。拔出針時,我一點都不察覺。然後給注射部位按摩。我告訴她一點也不痛。她非常高興更感激不盡。也說了不少抱歉的話。平常以為她那麼豪爽,沒想到她那麼怕事。原來,她怕弄痛我,才不敢下手擢。這小妮子能推己及人,心地善良,不錯!

數日後,我已開始進食,AC 在我出院前給了我一份飲食注意事宜。我向僑生要了她的地址,是宿舍。AC 說系裡不准學生與病人交往,這樣僑生會被處分的。其實,出了院我就不是病人了,不是嗎?我知道她沒當我是病人而當我是朋友。

回校後,要追回因病而錯過的課程與功課,忙了一陣子。哈!靜下來,想起那笑呵呵的僑生。我知她不便見我,但我對她很感興趣。回台北複診,我都按耐著不去找她。於是,大膽地寫了一張明信片,嘿!有回音。從此,我們成了真朋友,至少是筆友。每次去信我都好期待,都沒有失望過。彼此因為沒有祈求見面,所以都能坦誠相向,排解煩惱,道不可道,思想辨論,生活趣事,無所不談。這樣的通訊一直維持到畢業後直到當兵。她的來信更成了寂聊軍旅中的安慰劑。

退伍後,我在參加十大建設之前夕,我很衝動甚至魯莽地想去見她一面,我想我心儀的人一直是她。我總不自覺地拿她和其他女性朋友比較,我不知她的想法。是不是「不可和病人交往」是她的絆腳石。出發前的一天是週日,黃昏,我在沒有知會她之下,風塵僕僕地由中部闖到學生宿舍去找她。我一眼就認得她,放下來的長髮不失她的活潑,依然那烙印在我腦海的商標笑容,一襲普通不過的綿布洋裝與涼鞋,就是那麼的自然清爽,她正和一班同學有說有笑地從樓上下來。原來,她們正前往吃晚餐。經傳達通知,她很愕然;一時間她沒認得我,相認之下又有些尷尬。她並沒有很歡迎我似的,我也打了個寒顫,怎麼那麼冷漠,也沒有打算單獨見我似的。她說某室友生日,她們正往慶祝的途中,並邀請我一同前往,為了想和她談只好如此。但從見我開始直到晚餐完畢,她都沒有和我「真真正正」聊上,她卻談笑自若,對我似毫不在乎。我的心真像掉下萬丈深淵,頓時令我萬念俱灰,我要自動消失。

在這火熱盛秋,步出老大昌餐廳,我只感到寒氣凜然,衡陽路上行人如鯽。這燈火通明、浩瀚的台北,我怎麼感到孤獨黯然?也好,明兒我就投身祖國的十大建設,男子漢大丈夫不為這一廂情願的自作多情而自棄。

回想當時,我心煩意亂,沒想到以為浪漫的唐突,沒想到我曾是病人,我的出現是否擾亂了她的生活,在一大班系裡同學面前她有一位病人找她,傳開了,她會被責罰的……我怎麼沒想到呢?……是我自己把事情攪砸了?命也!

聖誕節來臨,水壩的工程很艱苦,閒下來我還是想起她。我只記得那挺直的制服,貼貼服服盤在腦後的頭髮,小白帽下一片齊齊的流海、圓圓的臉蛋有一雙圓圓會說話閃爍的大眼睛,一個不是微笑就是哈哈大笑永不合攏的嘴巴,沒有畏縮而落落大方的與眾不同的小可愛,可能是所謂「僑生」的氣質吧!她是屬於大家的,她是為帶歡樂給她的病人而有所為!……忍不住又寄上一張聖誕卡附一張書簽……只管寄出吧,她已畢業了?不知今夕君何處!

翌年秋天,家裏轉寄來工地一封寄自瑞士的信。是她,她沒有忘記我這老朋友,原來,她也是輾轉數月於近日才收到我的卡片的。由於她遭逢家變,有家歸不得,也離開了台灣,現任職國際紅十字會工作,沒有回頭地址。之後,失去音訊……可惜啊!……從此天涯海角讓我寄上虔誠的祝福……

「因此舊夢不須記,逝去種種昨日已死,緣來緣去隨夢境相聚,萬千恩怨讓我盡還你……。他日與君倘有未了緣,始終都會海角重遇你,因此舊夢不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