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家在天津的一個胡同裡,住一棟四層樓房的頂層,只有一間屋和一個較大的陽臺。我們的全部家當都在那間屋裡,陽臺是全樓鄰居夏夜乘涼、冬日曬太陽的好地方,傍晚大家聚在陽臺聊天。簡單的生活、樸實的鄰居和成年人講述的故事至今留在記憶裡。
從我們的陽臺向下望,經常看見斜對面一樓一家的小院裡,一個女人在唱歌。因院牆和樹的遮擋,只聞其聲,不見其面。她孤身一人在那生活多年,不和周圍人來往,也少有人知道她的故事。只有一位同情者悄悄傳出她的二、三事。
解放前她曾是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天生眉清目秀,嗓音甜美,又喜歡唱京劇,豆蔻年華已在家族中展露頭角,二十多歲時已有不少追求者。思想傳統的父母覺得該給她定親了。而她,更多地接受了新思想,崇尚自由戀愛,不喜歡父母相中和門當戶對這些老規矩。她愛上一個家境貧窮、聰明勤勞的小夥子,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對戀人的感情日漸深厚,而她與父母的隔閡越來越大。
幾年的光景,父母以不認女兒來要脅她,戀人又不願忍受滿腦子舊思想的女方父母的鄙視。最終,這對戀人沒能走到一起,可憐而真情的她成了孤苦伶仃的女人。她恨父母趕走了她的摯愛,也恨那曾經深愛、卻又軟弱無能的男人。失去所愛的人和父母的理解,她痛不欲生,終日將自己關在屋裡,徹底崩潰了。她精神恍惚,無法工作,連生活都難以自理。父母這時才想起心疼女兒,但一切已很難挽回。
後來,一直相依為命的父母相繼病逝,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獨居在那一樓小院裡。好心的鄰居和居委會幫助她,在街道小廠謀得一份簡單的糊紙盒工作,勉強維持她的基本生活。時間是醫治精神創傷的良藥,腦海裡殘留的點滴理智支撐著她平靜而單調的生活。
曾有一天,她去離家不遠的蛋糕店去買點心,突然發現她以前的戀人在店裡工作,壓在心中的劇痛噴薄而出,她激動萬分上前相認。結果令她心碎,那人不是她的戀人。這家蛋糕店畢竟是天津有名的百年老店《稻香村》的一個分店。善良的店主被她悲淒的故事感動,也看出她受過很大刺激後的神經錯亂。他為這可憐的女人送上熱茶、點心和一席安慰的話,請她不要再來。
然而,現實沒能改變她,她認定自己的心上人就在那蛋糕店裡。此後,幾乎每天同一時間,她走出自己的小屋和胡同,穿過馬路,款款細步向拐彎處的《稻香村》走去,也就五分鐘的路,來到蛋糕店的門口。她穿一件中式大襟的上衣,腋窩下掛一條白色絲綢手帕,像電影中五四時代的青年學生。她久久地站在店門口向店裡張望,有時望著望著潸然淚下,拿出那條白手帕擦眼淚。那是戀人送給她的紀念,上面有她自己繡的玉蘭花。那男人曾說過,她像玉蘭花一樣美麗芳香。她永遠記住了這句話。有時,她只是在門口站著,直站到大概是累了才默默地回家。店裡店外的人都習以為常。
那時,不到十歲的我還不懂人間的情愛,但也被故事吸引。一天下午,母親要我到胡同口的小店買醬油,我繞到《稻香村》門口,真的看到那無聲擦淚的女人。不久我們搬家離開了那裡。之後,我離故鄉越來越遠。
三十年後再訪老鄰居,才知那淒美的故事早已在我們搬走的第二年就結束了。玉蘭姑娘幾天沒去廠裡上班,好心的鄰居上門問候,無人應答,大家一起弄開屋門,發現她捲縮在床上,身已僵硬,手中緊握那條白綢子手絹。
擁有生命是多麼幸運和值得珍惜的事情。有的人志向高遠,為人類做出巨大貢獻,永垂不朽;更多的普通勞動者,享受勞動創造美好生活,不枉一生。可憐的玉蘭姑娘令人惋惜。看到樹上盛開的玉蘭花,回想起那久遠的故事,我用畫筆將潔白的玉蘭花留在畫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