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 年代初,我從嘉興調到湖州工作,一住就是四十個年頭,也算是半個湖州人了。湖州是個古老的城市,從楚國春申君置縣開始,已經有二千三百年了,文化底蘊深厚,在這塊土地上,曾經孕育了十八個狀元,四十二位兩院院士。當我們走在湖州街頭,一股古樸之氣撲面而來,像洗帚弄、馬軍巷、衣棠街、梳粧檯、狀元街等奇特的街名,比比皆是。我素有尋根究底的偏好,著意尋求它們背後隱藏的獨特故事,本文只就與我的生活直接相關的幾處,一探究竟。
我來湖州之初,在嘉興地區文教部門工作,住在愛山街的一所民宅內,三個單身漢合睡一間。鄰近有所愛山小學,校長姓邱(後任博物館長),是個道地的老湖州,我們成了熟人。一次我問他,湖州沒有叫「愛山」的山,何來「愛山街」?老邱一聽樂了,侃侃而談,他說,宋代大文學家蘇軾曾任湖州知州,有一天遊覧南門外道場山歸來,即興寫了首《遊道場山》詩,內有「我從山水窟中來,尚愛此山看不足」句。三個月後,因「烏台詩案」蒙寃,貶去黃州。嗣後南宋湖州郡守汪泰亨,為了紀念蘇軾,在這裡築台,取蘇詩中「愛」和「山」二字,命名「愛山台」,此台雖然早已湮沒,但「愛山」之名傳承到現在。我聽了不勝感慨。
第二年,我太太從嘉興一中調來湖州中學與我團聚,住進了南門潮音橋東堍的湖中宿舍。這裡是居民區,沒有商業網點,更沒有自來水,我們每天買菜擔水、購物上班,孩子上學都得翻過這座五米高的潮音橋,我們和此橋結下了不解之緣。
潮音橋在湖州非常有名,是明嘉靖年間建造的三孔圓拱形大石橋,其二個橋洞在河面上;另一個橋洞卻在陸地上,跨越沿河小街,行人、板車仍可通行無阻,猶如現代立交橋。雖然經歷五百年的風雨侵蝕,急流衝激,橋樑仍然堅實穩固,被列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奇怪的是,湖州人愛稱潮音橋為「橋下橋」,我不解其意,又去請教老邱,他找來有關資料,我閱讀後才理解個中原委。
話說從前這裡原是一個渡口,因河東有座觀音廟叫慈感寺,來往朝拜的香客眾多,故叫「潮音渡」。傳說有個財主僱了一個啞吧,在渡口擺渡賺錢,船工啞巴是個有心人,他把自己的工錢積攢下來,在渡口造了一座小木橋,免去行人擺渡的麻煩,人們親切地稱之為「啞巴橋」。這下可斷了財主的財路,便帶了人來拆橋,啞巴在橋頭力阻,竟被活活打死。頓時引發眾怒,群起和財主評理,並告到官府,為啞巴申冤。官府順從民意,除懲治財主外,還發動官民共同籌資,在木橋之上建起了這座大石橋,因建在潮音渡口,便取名「潮音橋」。由於該橋下面還有橋,所以俗稱「橋下橋」。這個動人的故事代代相傳,成為美談。
1977 年文革結束,我被調去湖州師範學院教授中國現代歷史。師院校址在北門的「海島」,海島不是路名,而是一個街區地名,當時除師院以外,還包括湖州二中、湖州一院、嘉興地區招待所和人民廣場。可是湖州是內陸城市,與海根本搭不上邊,為什麼叫「海島」?我查考了《湖州府志》,內有相關記載,大意謂:清代以前這片土地尚未開發,一片荒蕪,其南、北、西三面都被河流環繞,形似半島,因此被稱為海島。到了民國時期,周圍河流全部填平改築馬路,先後建造了東吳附中、湖群女中、省立中學、公共體育場、圖書館,還有一座名為「海島堂」的教堂,成了湖州的文化區。海島的地貌根本改觀,而地名依舊。
然而有關「海島」的故事不止於此。有次我參加一個會議,遇到一位陳老先生,曾做過牧師,是個湖州通,談起「海島」,他給出了第二個版本。他津津樂道地說道:傳說夏禹王命屬下防風氏治理太湖,防風氏來到現今湖州地界,發現這裡地勢低窪,源自天目山的東苕溪和西苕溪奔騰而下,在此匯合,溪、河、湖、港交叉連片,唯有這一丘高地聳立其間,宛如大海中的小島,「海島」之名由此而來。這個故事想像力真夠豐富!
緊挨著海島的東邊,有一條小街叫梳妝台街,街區內有所梳妝台小學,師院教工的一些子女在這裡上學。這條馬路雖小,可梳妝台的名稱卻大有來頭。南北朝時,湖州長興出了位皇帝,名叫陳霸先,他建立南陳國,自稱陳武帝,其皇后章要兒,入宮之前就住在現在梳粧檯這個地方。傳說她每天清晨依窗梳妝打扮,窗前有一池壙,池水清平如鏡,能清楚照出容顏。後來附近婦女也紛紛前來,對著水面梳洗,這個水壙遂被稱作梳妝潭,隨著時間推移,演變成了「梳妝台」。
那時我每天從南門潮音橋,騎自行車到北門海島上班,中途要經過近三百米長的衣裳街。衣裳街呈圓弧形,是步行老街,石板鋪路,臨街兩旁都是兩層木屋,樓下店面樓上住人,多為雜貨、裁縫、小吃,以及洗衣、修表、補鍋、配匙等小店,門板及窗欞均已斑剝陳舊,市面冷落。
這條街看似貌不驚人,殊不知是湖州歷史的縮影,不可小覷。當我們穿梭於街道兩旁的窄巷裡,但見高高的圍牆,攀著紫藤;進入內裡,則是深深的庭院,豪華的大廳,精緻的樓閣,池塘、翠竹點輟其間,清靜典雅。這裡深藏著歷代官吏、名人、富商的宅第。其中有:一千七百年前東晉吏部尚書謝安,在吳興當太守時的故居舊址;南梁吳興太守蕭琛建造的白蘋館;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就任湖州剌史時構築的「霅溪館」,他和一眾文人在此聚會,吟詩題詞,寫下了著名的《吳興集》。此後大唐著名詩人杜牧,外放湖州剌史,他把顏真卿的霅溪館加以整修,改名「碧瀾堂」,是當時湖州最氣派的建築,至今保存完好,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到了清末民初,以王安申為代表的湖州富商大咖,紛紛在這塊風水寶地大興土木,建構大宅深院。在館驛巷、欽古巷等十三條弄堂內,有三十五處被評定為歷史建築,如今已作為「衣裳街歷史文化街區」,加以整體保存。
至於衣裳街之名也別有來歷。宋代時,這條街稱作府治大街,是湖州中心街道之一。到了清朝中葉,街上陸續開設了十多家估衣店,成衣店和十餘處嫁妝店,市面興旺,「衣裳街」由此得名。隨後銀樓、錢莊、當鋪、藥材、百貨商店紛紛開張,成了湖州主要商業金融街。可惜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後,估衣、典當、錢莊淡出市場,加以新的商業街興起,衣裳街榮景不再。
所幸的是,進入二十一世紀,衣裳街搖身一變成了美食街,街面整修一新,集中了幾十家湖州名特優產品和新潮小吃、飲品,吸引著眾多市民和外地遊客,重新成為湖州最熱鬧的街道,老街煥發青春。
湖州師範學院是在湖州師範學校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校舍狹小,被戲稱為「袖珍大學」。1990 年代學校搬遷到二環東路,發展成「萬人大學」,教師逾千。許多教師陸續住進了附近新建的白魚潭社區,我常去那兒看望新老同事,自然而然地談起了白魚潭的故事。據介紹,社區門前原來有個小水壙,淺淺的,叫做「白魚潭」,後來在拓寬白魚潭路時被填平,可就這麼個小小池壙,卻流傳著一個生動的神話故事。
傳說從前湖州市中心駱駝橋下的雲溪河內,有條大白魚,偷吃了八仙之一呂洞賓的仙丹,成了白魚精,經常興風作浪,危害百姓。呂洞賓知道後請張天師來湖捉妖,張天師手持七星劍,和白魚精大戰十多回合,白魚精不敵,向太湖方向逃竄,張天師緊追不捨;白魚精情急之下,向地下鑽去,即時撞出一個水壙,張天師及時趕到將其抓住,鎮壓於城內志成路的一口水井內,還湖州百姓以安寧。張天師活捉白魚精的那個水壙就得名「白魚潭」。
在湖州,諸如此類的地名故事不勝枚舉,在在體現其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