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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的番客

國父孫中山先生稱華僑為中國革命之母,而廣東、福建二省,應是全中國華僑人口最多的省份。據統計全中國在海外的華人約有三千萬人,這三千萬人中,廣東、福建省人應佔百分之八十以上。華僑遠離祖國,寄居海外,胼手胝足,辛苦奮鬥,卻仍皆心繫祖國,無不以祖國之興衰為念。歷經了數十年的奮鬥,世界各地的華人,不少現已成為當地的富商名人,享譽世界了,這些成果,值得華人為之高興驕傲。

廣東潮州一帶,也是著名的僑鄉之一,據潮州當地政府的統計,潮州華僑人數,應在二百五十萬以上,差不多可說是另一個海外的潮州。潮州地方瀕海,居民忝性冒險,故此向海外發展的人極多。潮州華僑以泰國、越南、星馬一帶居多,潮州人普遍以南洋稱之。所謂過番和番客,指的便是到這些地方討生活或打天下的潮州人。而家鄉一帶見到的一些新的房舍,一些半中半西的新建築物,便是這些到南洋討生活的番客,他們發達後有錢了,匯回家鄉的銀子所蓋建的房子,這也是潮州番客對家鄉的貢獻之一。

小時候,應該是小學一、二年級開始有記憶的年紀,在我的印象中,家鄉鄰居親友交談中,不時會有這樣的對話:某某人,某阿兄,某阿叔過番去了。在我家族中,大伯父的大兒子,便是過番去的。堂兄好吃懶惰,嗜賭成性,每次為大伯發覺,總是拳杖交加,一陣風暴。祖父是家鄉秀才,門面家風,斷不許有這樣的子弟。雖然大伯管教甚嚴,然而堂兄賭性仍不悛改,每次都讓大伯父發作一陣。最後堂兄終於醒悟,宣稱戒賭,而且收拾包袱,決定離開家鄉,過番到南洋泰國去,開創一番事業。堂兄過番後的情形如何,在我的記憶中好像一直沒有什麼消息,正如斷了線的風箏。接著便是日寇侵華,八年抗戰開始。我也離開家鄉和家人一起,在大後方開始了流亡的生活。抗戰勝利後回歸家鄉,舊居老屋已破損不堪,我們也僅回去巡視了一趟,大伯抗戰期間已去世,家中僅剩一位守寡的小堂嫂。接著來的國共戰爭,大陸全面解放。1948 年,我高中畢業後考取臺灣大學,來台就讀,和家人隔絕兩岸,堂兄的消息,自也更渺茫了。像堂兄這樣的番客,也許是已埋骨異鄉,同樣情形的當也不在少數。自然白手成家,有名了衣錦還鄉的也不少,但這功成名就、光祖耀宗背後的辛酸,卻有多少人能瞭解?

大陸失守退居臺灣後,初時的台灣經過了一段辛苦的日子,政府為敦親睦鄰,對東南亞各國、韓國和日本開展了友好外交。臺灣已成一孤島,和東南亞的關係極為重要。這時候的東南亞各地華僑,也更今非昔比了。加之那時候東南亞的經濟情形比台灣好,華僑到臺灣來,都被視為財神爺或僑領,每年雙十節回國參加慶典的僑胞,備受政府的重視和歡迎,每次見到這些僑胞,我都會想這其中大概有不少是潮州的番客吧!香港有亞洲首富的李嘉誠,是潮州人到香港打拼成功的一位特別番客,香港現在已經回歸中國,不算是僑胞了。臺灣也有潮州香客來臺創業的,如臺北市的中泰賓館和盤穀銀行等。臺灣南部有一小鎮名叫潮州,我想鎮民的先人,一定和廣東的潮州有關係。因臺灣的先民,都是從福建的漳州、廈門和廣東等地移民來的。臺灣人的語言,主要是福佬話和客家話,這都和福建漳州、廈門和廣東的潮州話類似相近。

潮州人對鄉誼很重視,雖然離鄉背井,留居異國,但對家鄉仍極關懷,對家鄉建設捐助,更是不遺餘力。抗戰勝利後,母校省立金山中學為日軍嚴重破壞,全部校舍僅存頹垣殘壁。復員後的政府,百廢待興,財務支絀,一時無力修復。校長親赴南洋一帶募捐,海外校友,一呼百諾,校舍立時興建。我自己也親身體驗了海外同鄉的熱情。1986 年間,大陸政府開放了廣東省民到香港遊覽,而臺灣則早已准許一般民眾海外觀光旅遊,包括公務人員不以香港為首站的旅遊。那時母親已高齡近九十,兩岸阻隔已三十七年了,要是不設法和她老人家見一面,一生可能再沒有機會了。約定好先到新加坡再到香港和母親晤面。同鄉兼同學的好友許兄,介紹了他新加坡的堂兄作為我第一站的接待和嚮導。香港舅父的女兒申請母親到香港來旅遊,辦好一切手續,約好日期,我和內人先一日直飛新加坡。這是我和太太的第一趟自費出國旅遊,新加坡也是第一次到的地方。飛機抵達,辦好手續後,步出海關檢查口,朋友堂兄的女兒已舉牌等在外面,時間將近黃昏。她陪我們到預訂的旅社,放下行李,略為休息,吃了晚飯後,她又陪我們遊覽新加坡市區內的各有名景點、大百貨公的水舞、和牛車水的購物中心等,又回到朋友堂兄的居處。新加坡有名的組屋,高數十層,像火柴盒疊成的大廈,十多座錯落在一起。朋友的堂兄住在第十二層。第一次見面的堂兄、堂嫂,高齡已六十許,和他們未婚的子女住在一起,一家都在門口迎客。住屋客廳中,擺滿一桌子熱騰騰的豐盛菜餚。熱情朋友的堂嫂,緊拉我和內人的手,一定要我們分坐她兩傍,慇勤的為我們佈菜,一面吃著一面談著家鄉的情形。聽我說到這次的旅遊,主要是要到香港和分隔快四十年的老母親見面,她也感動得熱淚盈眶了。這頓飯一直吃到十二時已過才回旅社。第二天一早,朋友堂兄的女婿,又開車到旅社來送我們到機場赴香港。回台灣後,每次想到這一次晤親之旅,途經新加坡,首次晤面的這一家同鄉,僅憑朋友的通知,對我和內人的親切招待,真是令我畢生難忘。這也是我晤親之旅中溫馨的一段插曲。

廿世紀末,資訊的進步,交通的發達使地球變小,天涯若毗鄰,南洋也變得不再是神祕和遙遠了,而東南亞更是旅遊的勝地。1989 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也成為過番到南洋的番客;應聘到馬來西亞一家美國分公司任廠長之職。這個工作一做便是九年,直到退休回台灣為止。這一段僑居的日子,讓我深切了解到華僑寄人籬下的辛苦,能夠出人頭地,委實不易。馬來西亞的華人人口原佔全國人口約 35%,因華人生育較少,加之移居英、美、加拿大、澳洲人數多,人口比率慢慢降至 30% 以下。惟各大城市如:吉隆坡、怡保、檳城,華人人口仍佔 70% 以上。以上所說華人人口中,潮州人佔華人比率應相當高,惟沒有正式統計的數目,僅知居於檳城的潮州人最多。華人居馬來西亞,多已三代以上,但仍極受歧視,不平等的束縛和待遇極多。華人刻苦耐勞,堅忍奮鬥,南洋各國,經濟上皆為華人控制。馬來西亞有錢的名人如:橡膠大王、錫礦大王、雲頂的賭場大享都是華人。政治上,華人屬於弱勢族群,雖然華人也有政黨組織,但因人口少的關係,選出的國會議員居少數。馬國以多數國會議員政黨為執政黨,故政權多操控於馬來族之手。政府以扶植經濟困苦弱勢族群為理由, 製訂不利華人政策如:對馬族青年大學錄取入學名額有極高保障名額,華人子弟成績再佳也不被錄取。而馬國有中小學華語學校,大學則僅有拉曼學院,完全大學我在時仍不許成立。華人子弟只好另謀出路,留學英美、加拿大、澳洲的極多,學成後也多不返僑居地。馬來西亞政府對某些行業執照,規定華人不能申請;如計程車司機、加油站等華人不能經營;國營事業民營時,股份優先售予馬來人;機關學校餐廳,規定僅能由馬來人經營。然而馬來人多不刻苦耐勞,不善經營,這些獨佔事業、公司股份經一段時間後,又都轉讓出售到華人手中,故此馬國的經濟和財富,仍多控制在華人手中。

1949 年,政府退守臺灣後,為爭取僑胞的支持,對僑生更實施了優惠的政策,各地僑生來台升大學的不少。四十多年來,造就了海外不少的人才。星、馬一帶來臺就學的僑生,學成後回去,成為星馬的一新興菁英階級。他們組成的台灣各大學畢業生聯合校友會,會員都是當地的醫師、律師、議員、經理、廠長級名人。我在馬來西亞工作的那段時間,校友會每次開會聯誼,他們也都邀請我參加,由之也結識了許多當地華人好友。一些華僑在臺求學時,不少也結識了臺灣的小姐,有的成為夫婦,結業後也同歸僑居地。這些臺灣新娘,也和內人成為好友,不時都會到我家中聚會,包餃子、唱 Karaoke,她們都戲稱這樣的聚會是回娘家。現在回想起來,我在馬來西亞作番客的這一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