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以後,抗日戰爭爆發,當時先父在交通部電話局任工程師,經常出差處理各項電訊工程,調動頻仍。他以為如戰火擴大,將難以照顧我們全家,乃囑先母帶領我們回家鄉避難。老家在粵北蕉嶺,為山城小邑,幸未波及。二十九年我在雖安定但很刻苦的情況下初中畢業了。斯時政府已遷都重慶,對日戰爭進入膠著狀態,父親遠在新疆,深知家鄉教育程度較底,雖我參加國文、英文演講比賽屢獲冠軍,名列前茅,亦是蜀中無大將也。他囑我轉赴西南大後方繼續讀高中方是。適敝舅母返鄉探親,遂與她同時離鄉,目的地是重慶。我們由梅縣、曲江、衡陽、桂林、柳州而抵貴陽。因舅父平日交遊廣,部屬多,沿途有人照料,便利不少。在貴陽暫住交通銀行招待所,得識交行高級專員吳林柏先生。他是江西人,鄉音濃重,見我名字中有一潯字,甚為好奇。我告以生於九江,九江簡稱潯,清是家中排行,第三字取潯字,乃紀念出生地也。他聞後大喜,竟說我倆應屬同鄉。自此以後,他對我十分照顧。某日他檢視我之行李,十分簡單,並無大衣,乃決定領我去訂做了一件全新大衣,那是一件藍色,雙排黑色鈕扣的棉質大衣。當時物質缺乏,生活艱困,能獲此衣殊為難得。這是我生平的「第一」件大衣。我在感激之餘,修書稟告在家鄉的母親,母親說:「你真幸運,遇到這樣的一位『同鄉』。」
我們的目的地是四川重慶,在貴陽住了多日,赴渝車票十分擁擠,一票難求,為節省及方便起見,決定坐交行貨車與吳先生同去重慶。在到達重慶那天,車子尚在郊外仍未進市區之際,忽然空襲警報聲起。我少不更事,以為下車後坐在樹蔭下便安全了,不旋間敵機已臨上空,我也不覺有什麼可怕。忽然吳先生趕緊拉我趴下,以手按著舅母及我的身體與地成平面。此時已聽到來自市區方面之爆烈巨響,約一小時警報方告解除。後來方知若炸彈落在附近,坐在樹下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彈片會切身而過,而造成嚴重傷害。吳先生事後對我說:「你若有什麼意外,我將何以面對你父?」其實他與我父並不相識,似乎也談不到甚麼責任,他如此愛護我,實出乎一種微妙的感情。這一天是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日機空襲,俗稱「逃警報」了。
黃昏中車抵交通銀行總管理處,晚餐後稍作休息,不意警報又起,日機夜間來襲,我們迅速進入防空洞。據告當時交行總管理處之防空洞在渝市是數一數二的,仔細觀察,安全舒適,設備齊全,燈火通明。夜間進入防空洞又是我生平的「第一」次。
次日,拜別吳先生,直去川東師範區內舅父家中。自後我去江津求學,再去宜賓工作,彼此已失去聯絡。抗戰勝利復員,我調廣州,想他也離開了重慶。當初沒有想得深遠,互未留下永久住址,終於斷了音訊。八十九年我為了一圓童年之夢,曾專程赴出生地九江尋根。當我登盧山之巔,遠眺那片片白雲,我不禁要問:「先生,你在何方?」六十年前的恩情仍常縈在懷,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更是終身難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