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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聖先師的美國崇拜者:一個美國人心目中的孔子

至聖先師的美國崇拜者:一個美國人心目中的孔子

五十八年以前的一九四七年,我奉調空軍官校工作。當時空軍官校剛從印度臘河勝利復員,遷回杭州覓橋。美國空軍顧問組也隨後遷來。由於工作的關係,我時常去顧問組找飛機修護補給顧問克拉克中校。得緣結識了本文主角 – 顧問組主管行政庶務的行政士官長巴布.戈耳(Bob Gole)。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身燙得畢挺的草綠色軍便服、頭戴一頂草綠色毛線針織的野戰鴨舌帽,年約四十,一雙碧綠中混雜著些微鵝黃的眼睛,從帽簷下發射出類似哲學家那種冷漠而玩世不恭的眼神;具有典型美國南方牛仔粗壯的體型,卻蘊含著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人士那種文質彬彬的紳士氣質,讓人產生莫測高深的觀感。可是在我們交往之際,他在身分和職守方面,都拿捏得不卑不亢、恰如其分。就連我這個初出茅廬,小小的中國空軍中尉,也被他那特有的、帥氣十足、漂亮且標準的美式舉手禮,伺候得飄飄然!

我每赴顧問組公洽,都看見他手持一本皮面精裝的書,在潛心的閱讀。出我所料,那竟是一本我國譯述大師辜鴻銘的英譯「論語」。難怪我們每次閒談內容,在他掌控之下,慢慢的圍繞著儒家思想在打轉。他對至聖先師,多所瞭解,見解獨到,使我這個炎黃後裔,感到自愧不如。原因是我們這一代中國青年,承民初五四運動之餘緒,主張打倒孔家店、歡迎德謨克拉西先生與賽因斯小姐,加上倭寇的欺凌,認為只有民主與科學,才是抵抗外侮、救亡圖存、復興中華的不二法門。所以在四年的大學教育中,成天在艱深的科學與工程理論中打滾,竟把祖國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送上了九天雲霄!因此,面對這位老美的高論,有時竟茫茫然接不上腔,說來真是慚愧!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論語」中有所謂的益者三友,其中我的第三種益友:友多聞,竟是一位碧眼金髮的老美!沒有他的激勵,我不會理解兩千五百年前的儒家思想,竟然是當今世界人類圖生存求發展的普世價值。沒有他的指正,我的英語表達能力,恐怕至今仍停留在「這是一本書,那是一枝筆」的層次!

戈耳士官長對儒家思想的論證,不是單憑他主觀的邏輯思維,而是經過長時間思考、探索整理而獲得的。綜合他歷次的論述,他認為在二千五百年以前的春秋時代末期,黃河流域大大小小諸侯國,數達一千有餘。西周王朝,國祚衰微,中央統治權力旁落,諸侯們互相攻伐,社會動盪,民生凋疲,貧富不均。孔子在弱冠之時,即矢志救世濟人。他自二十多歲以迄五十六歲,這三十多年歲月裡,努力充實自己。問禮於老子、學樂於萇弘,修行禮樂典章制度、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編魯史、撰春秋。廣收門徒、有教無類,得列門牆者凡三千,其中身懷六藝者七十二人。幼年時家境清寒,先後曾任倉庫與牧場管理員,嗣後在魯國由主管營建業務的司空,做到魯國首相大司空,上任不到一年,魯國大治,真正做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後來因為與魯為鄰的齊國,不願看到魯國日益強大,千方百計的使魯君沈迷聲色、不理國政,孔子大失所望,「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他五十六歲那年,帶著幾個門生,離開魯國,開始周遊列國、宣揚他的大同世界理念,向各國君主遊說,如果有一位任用他的話,他保證三年之內可使全國大治。可惜當時各國領袖們不是迫於現實環境,就是見識淺薄,沒有人肯接納他。於是在他六十八歲那年,默默然回到一別十三年的魯國。他深知來日無多,在他生命的最後四年裡,夜以繼日地把他過去的研究資料加以整理,最後在西元前四百七十九年與世長辭,享年七十有三。

於今全世界學術界,對孔子及儒家思想,有專精研究者,大有人在。但就一般社會大眾而言,對孔子的瞭解,能利用現代觀點來詮釋儒家思想的人,恐怕沒有人能比得上我友巴布.戈耳的。他認為孔子在魯時,中原擾攘、兵禍連結、社會資源分配失衡、貧富差距懸殊,是病態社會的主要成因。孔子視如己出的顏回,窮居陋巷、簞食瓢飲,生活極為清苦,終因營養不良而英年早逝。但另一位得意門生端木賜,卻因善於理財而腰纏萬貫。孔子對這種貧富不均的切身感受,更加深了他對大同世界理念的執著。觀其在魯政績,就知道他絕不是徒托空言的「烏托邦」理想主義者,而是實事求是的大同世界實踐者。

再就孔子的立身處世的準則而言,戈耳也有他獨到的見解:曾子所說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他認為「忠」(Loyalty)不是狹義的忠於國君,而是廣義的忠於人、忠於職守。是以信義(Good Faith)為基礎,以建構和諧的人際關係和社會秩序。「恕」(Forgiveness),並不單是消極的寬恕。而是積極的以仁愛(Fraternity)為基礎,以培養「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包容禮讓、相互尊重的高度自我修持的民主精神。

戈耳對孔子的起居生活,也頗有研究。他認為孔子對衣著很是講究,上班有公(制)服、家居有便服、洗澡穿浴衣、就寢有睡衣。而且服色和長短都有定規。在飲食方面,孔子不但是一位傑出的美食家,而且是先知先覺的營養專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物不新鮮不吃、蔬果不合時令不吃、連切割不方整的牛排、以及不相搭配的醬料一概拒吃!飲酒適量,為的促進血液循環。食必有薑,為的是驅寒暖骨。

關於孔子吃牛排一事,又扯出了戈耳的考古雅興。他堅信先秦以前,中國人與西方人一樣,也是使用刀叉進餐的。試想一大塊八盎司切割得方方正正、香噴噴的牛排,不用刀叉切成小塊小塊,如何能溫文雅爾地用叉子送入口中,悠閒地品嚐它的美味,而又不失高雅大方的餐桌禮儀(Table manners)?至於後來中國人為什麼捨刀叉而改用筷子的原因,是孔子卒後二百三十年,一統中國的秦始皇,深恐人民造反,下令收繳全國人民的金屬用具,中國人不得已只好用竹筷用餐了。

暮年時期的孔子,憂國憂民的情懷,與時俱增。常在漫漫長夜,難以成眠。在河邊散步、仰觀天象、發現斗換星移,頓悟時間也像河水一樣,正在不停地流逝,不禁感慨萬千地仰天長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們的士官長肯定的論斷孔夫子是人類發現宇宙的時空關係(Time and Space)的第一人。他認為「時間是空間運行而產生」,這一物理概念,竟由兩千五百年前的孔子發現。單憑這一點,就足足讓戈耳對孔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戈耳認為孔子不僅是入世的「大同世界」社會主義的倡導者,而且是無與倫比的偉大思想家,和悲天憫人的大政治家!他不贊成把儒家的思想體系,予以宗教化而稱為「儒教」;並建議把遍佈全國的孔廟及文廟,一律改稱「至聖先師孔子紀念館」或「孔聖公園」,才能使孔聖遺教,普世永懷、傳之千古!

就在我們熱烈研討儒家思想的一九四八年間,國共內戰逐漸由東北失守,共軍入關南下,徐蚌會戰,時局急轉直下,戈耳士官長隨美軍事顧問團,在毫無預知的情況下,撤離了中國!我連說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直到五十八年的今天,我意外地在一本塵封的破爛舊書中,發現一疊中英對照的斷簡殘篇。審視之下,才憶起這是當年我與戈耳討論孔聖生平的資料。甲子往事,就像觀賞一部紀錄影片,歷歷在目。一時興起,就記憶所及,草此蕪文,一以紀念孔聖誕辰,一以對誠樸篤學的美國友人巴布戈耳,一紓思念之忱,並默禱孔聖的儒家思想,普施全球,萬民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