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孫都已經結婚了,還常常想起自己的外婆。
我是長女,三歲那年,有了弟弟。他是長子長孫,自是受到重視。媽媽為了能專心哺育,就把我交給了外婆,可能也為了讓我代替她,回娘家承歡膝下。
媽媽也是長女,四個弟弟當時只有一個結了婚,還沒有小孩。所以我到了外婆家就成了眾人的掌上明珠,被捧成了一個小公主。除了小舅舅,他是遺腹子,只大我六歲,被我奪取了他在家中專寵的地位,心中不免悒悒。而我缺少玩伴,又不愛在舅媽身邊學家事、做女紅,倒喜歡跟著小舅舅到外面和一些男孩子們嬉戲。受到冷落就回家投訴,有時真的委屈,一時又找不到外婆,我會一直忍到見了外婆才嚎啕大哭,要等小舅舅受了責罵才擦淚干休。
孀居的母親常受到子女格外的孝順,那時外婆不過五十左右,已被伺候的像位老祖宗。連我在內也只是七口之家,外婆卻還有特別的供奉,好吃的我總有份。這也造成小舅舅對我的妒恨,常背著外婆怒目吼我:「怎麼還不滾回去?」我自忖理虧,也只有忍氣吞聲。
在外婆家一住就是三年,期間也曾回過母親身邊,為時都很短暫。舅母還一直沒有生育,我的日常生活都是由她打理。晚上跟外婆睡,外婆有一張大床,掛起蚊帳像個小房間。床頭有抽屜,隨時可以找到零食。外婆常咳嗽,枕邊放著一隻瓷杯,裡面鋪紙,供她夜間吐痰之用。聽說外婆最後是死於癆病。癆病不就是肺結核嗎?我和他同床共碗那麼久竟沒有被傳染,莫非也是外婆給我的庇祐?
外婆對我並沒有摟摟抱抱心肝寶貝的親暱,但是我卻可以感受到她的寵愛。看戲、打牌、探親、訪友,外婆到哪裡都帶著我。大家都知道外婆身邊有一個小香袋。外婆抽水煙,我替她點火;外婆打麻將,我坐在旁邊管籌碼,替她收付。現在想想牌桌邊坐了這麼一個小女孩,豈不討厭?可是外婆的牌友從沒有人嫌過我,還誇我乖巧哩!也許嫌我的人,外婆就不和她們來往了。
童年趣事有些是後來聽親長傳述才納入回憶;但也有些是自已的感受,歷久彌新。
冬天晚飯後常全家圍爐閒話,二舅舅最會講鬼故事,繪影繪聲,高潮疊起。我聽到害怕的時候就往外婆身邊擠,縮起雙腳。二舅若停頓下來,還要閉上眼睛喊:「再講!再講!」
外婆門前有一片曬穀的廣場,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傍晚工人先灑過水,再搬出竹椅、竹榻。我常躺在小竹榻上,看舅舅們指認天上的星座,聽他們講有關星斗的神話故事。外婆坐在旁邊的竹椅上,用芭蕉扇替我趕蚊子,還不時用扇子在我身上腿上輕輕拍兩下,直到我睡去。
外婆愛我也有理性的一面,她很早就要舅舅們教我認方塊字;後來又要我跟著小舅舅一起上私塾。我是那私塾裡年紀最小,也是唯一的女生。啟蒙的書也不是別人的三字經、百家姓,而是我父親託人從省城帶來的小學課本:「一人兩手,大山小石…」,至今還能背誦。
到了入學年齡,父親已經在省城安頓了小家庭,接我去和媽媽弟弟同住,我就離開了外婆。不久妹妹出身,我的童年也就結束了。
在省城的時候媽媽也曾接外婆來小住,我還是和他同睡一床。那時我己經懂得反哺,卻苦於無從表達。只記得曾經省下點心錢,放學時在路邊買一點以為她會喜歡的零食,偷偷塞給她,還不肯和她分享。那時我就許下心願:將來一定要好好奉養外婆。
抗戰開始,我隨同學流亡後方,遠離家人,音訊阻隔。大學畢業的那年暑假,接到輾轉數月的家書:「…外婆己於某年某月棄養…」這幾個字對我如巨雷轟頂,信沒讀完就仆倒床上痛苦失聲。室友大驚,追問原委:是外婆死了!她老人家已經七十高齡,而且事情都過去半年多了,怎麼還會這樣傷心?啊!她那裡知道:我的外婆與別人的外婆不同!是她給了我親情至愛,呵護我成長;是她給了我一個溫馨驕傲的歡樂童年。幼小心靈的感受特別刻骨銘心。我從懂事開始就曾暗自許下心願:將來一定要好好奉養外婆,反哺回報。怎麼我大學一畢業,她就死了呢?那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傷痛,那種殷望落空的鉅創,今日落筆仍不禁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