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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讀西遊記

大唐玄奘法師西行周遊五天竺,譯出經論千餘卷,駐錫大慈恩寺說法,帶起佛教空前的盛行。他又將西行所見所聞,雜以異地傳說,著成「大唐西域記」,成為研究古代歷史地理的重要文獻。他不但是佛教法相宗、俱舍宗的創立者,更是一代學問家、旅行家。

然而無論多麼莊嚴的成就,一旦流至民間,經過口耳相傳,總要添上熱鬧的色彩。元代已將唐僧西行的故事編成「西遊記」、「西天取經」等雜劇。明代吳承恩再集話本傳說、戲曲、雜劇的菁華,發展成為長篇章回小說形式的「西遊記」。

「西遊記」有天馬行空的情節,生動活潑的辭藻,充滿精采的想象和浪漫的創意,讓許多讀者以神怪小說、兒童讀物的心態看待它。其實它借實喻虛,深入淺出,是一部反映真實人生的寓言:

唐僧:身(驅殼、皮囊)
悟空:心(心靈、心證)
龍馬:意(意識、意念)
八戒:情(情感、情慾)
沙僧:性(稟性、根性)

初讀「西遊記」,覺得作者真會騙稿費,將類似的情節重複一百回,回回是唐僧不信悟空的真言,只聽八戒的傻話。後來細翫「心猿歸正」、「意馬收韁」、「情亂性從因愛慾」等章回篇目,方纔明白此書以唐僧代表「身」,以悟空代表「心」,以龍馬代表「意」,以八戒代表「情」,以沙僧代表「性」。

「身」離不開物質世界,而「心」、「意」、「情」、「性」都沒有實體。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凡人一旦定著心意,就可以在瞬間收拾性情,當下頓悟。然而若非依附實質的「身」,畢竟無法單憑心意成就功德,僅以性情了斷宿業。所以雖然悟空、龍馬、八戒、沙僧都有神通手段,卻不得不伴著唐僧的肉體凡身,一步一腳印的登山涉水,邁向西天。

在成就功德、了斷宿業的修持過程中,肉眼凡胎的「身」往往自以為是,只知以世俗的禮法規範行為,以事件的表相判斷狀況。雖然「心」經常發出警語,「身」卻總是置若罔聞。可惜「心」並沒有行動力,無法在實質上干預「身」,僅能在意念上影響「身」。正如唐僧只要唸一道緊箍咒,悟空就不得不噤聲屈從。

「身」又往往禁不起「情」的誘惑,正如唐僧常認為八戒的見解深合己意,所以言聽計從。總要鬧到身陷危境,再靠悟空上天下地,尋求法力高強的救兵。這種只任情慾、不服心證的癡頑事件,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裏都不止重複一百回。

較早的「西遊記」版本中只有唐僧、悟空、龍馬三個主角,也就是「心猿意馬」護持真身唐僧前往西天取經。「身」有時清醒,有時不清醒,而「意」是永遠存在的,所以常在不知不覺之間將「身」帶往他方,正如龍馬馱著打瞌睡的唐僧行向不可知的異國。

寧靜真如的「心」固然可以為肉體凡身指引迷津,但是未經修持的「心」,卻恰似頑石中蹦出的潑猴,若是沒有適當的節制,難保不會翻江倒海,大鬧天宮。所以悟空的額上必須加一道箍兒,得等到功成行滿之日方能除去,而緊箍咒的正式名稱也正是「定心真言」。在真實的人生中,我們何時該為自己的心加上教化的節制?又何時該超越肉眼凡胎的見識,靜聽心的諍言?恐怕是極難的功課。

一位學養精深的長輩曾經要我「用心」細讀「西遊記」和「封神演義」,他說「封神演義」是和尚寫來消遣道士的,而「西遊記」是道士寫來消遣和尚的。我自愧愚魯,至今無法徹悟。不過「西遊記」中確實也頗有些值得推敲的情節。

比如悟空被套上箍兒的一節,是菩薩先將箍兒幻成嵌金花帽作為誘餌,唐僧再以言語哄騙,讓悟空落入彀中。又比如書中對付異端的手段,從如來收伏悟空開始,至觀音收伏熊羆、須彌收伏風魔等等,再再使用武力、法力的霸道行徑,而非經由慈悲教化。這些手段行徑顯然不是歷史上真實的玄奘法師所當有的作為,也不符合如來、菩薩的形象,更不能代表佛家的教義。

至於唐太宗親率文武百官,恭送玄奘西行的情節,也與史實大相逕庭。唐初嚴禁人民越境,玄奘遊學乃是偷渡,所以他出國的年代究竟是貞觀元年還是貞觀三年,成為史家研討議論的疑點。唐太宗雖然對佛教未加摧殘,但他始終比較尊崇道教。當時道士女冠的法定地位在僧尼之上,宮廷中舉辦「三教講論」的席次,也一直以道士居首,儒生其次,沙門殿後。就是貞觀十九年,玄奘負經歸來之後也未嘗改變。直至武后廢除講論,三教的地位纔漸趨平等。

然而「西遊記」本來就不是歷史宗教的典籍,它是一部小說,一部讓普羅眾生在茶餘飯後消磨閒暇的小說。一部小說如果讓讀者在消磨閒暇之餘,還能牽動情懷,引人入勝,它就不止是普通的小說,而是成功的小說。倘若在引人入勝之外,又能激盪思維,發人深省,它就不止是成功的小說,更是偉大的小說。

如果以身、心、意、情、性的態度讀「西遊記」,就不難發現,在真實的人生中,我們經常以目視耳聞為能事,自詡聰明,不肯靜下來細聽心的諍言,只是任情率性的做出許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如此看待「西遊記」時,就不覺得悟空駕雲飛翔有何神怪可言,而明白此書充滿智慧的警語,蘊涵醒世的哲理,是一部反映真實人生的偉大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