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宏明,離休幹部,抗日戰爭七十四週年紀念日的時候,他的女兒在電話中泣聲說:「爸爸在 9 月 13 日病故了。」
我夜不成眠,回顧明弟一生事跡,知道他已埋在中國雲南省昆明市的「軍魂園」裡,覺得他一生中做了兩件大事,對國對家確有「眠得其所」之功。身為長兄的我,得以存活到今天,年越耄耋,豈無謝恩之義啊!
明弟年輕時投筆從戎,當了宋任窮將軍的貼身衛生員,忠心耿耿,千辛萬苦徒步進軍雲貴高原。抗戰時,他僅八歲,在家庭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竟能以滴淚挽救了全家十口之命呀!
「八一三」日寇發動侵滬之戰的次日凌晨,我如常背了書包去無錫錫光中學上課。約摸十點左右,一聲緊急空襲警報響徹整個無錫縣的上空。師生們驚恐萬狀,老師們宣佈停課回家,學生們紛紛抱著書包跑出教室,抬頭就看到兩架「霍克式」的飛機從高空俯衝而下,怪叫的聲音,驚心動魄。機頭朝上時,屁股後面拉下一對黑漆漆的大炸彈,不久就看到火光和濃煙升騰,全無錫地動山搖!以後的日子,無錫人民天天遭受鬼子飛機空襲殺戮。沒過多久,一大一小的雙翼飛機不見了,換來更凶的意大利巨型水平下彈的單翼轟炸機。無錫人,家家自造防空洞,或者逃到鄉下躲空襲。
我家挖了一人高的小防空洞,用外婆的壽板做了個防空洞蓋子,再蓋上土,像一個墳堆。警報一響,媽媽領著我們六個孩子一道躲進這個簡易防空洞,我們雙手捂臉,求上帝保佑平安。媽媽叮嚀勿可大聲,給飛機上的鬼子聽到了危險,會丟炸彈!
轟炸後解除警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聲,嗚……也像失去親人的哭訴。我那時年小,好奇的會去看鬼子炸過的景象。據說有一次,鬼子看到一輛來不及躲的綠色郵差自行車,放在一個能容四十個人的大防空洞口,招來一個大炸彈,炸的地上一個五到十公尺直徑大小、高有一到二人深的錐形大坑,坑內外四周樹枝上掛滿了人的肢體、手腳和頭顱,還有粉碎的血衣服,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心驚肉跳!
不上學了,天天和讀大學的姐姐看《錫報》,看完向大家傳達:
上海四行倉庫八百壯士抗日堅守陣地!
杭州空戰,我戰鬥機著名的高志航大隊長擊落三架敵機!
空中英雄駕機俯衝向敵艦隊共存亡……
勝利的消息天天看到,可軍隊卻轉移到了蘇州。蘇州淪陷之前,有一八口之家庭,集體自殺為國盡忠,這些事都登載在報紙上。
在滬杭甬鐵路的金山灣,鬼子兵登陸切斷交通前的一個晚上,遠在杭州開農場的爸爸,突然匆匆忙忙趕回無錫家中,並連夜把家搬到鄉下顧里吳行,躲空襲。
我爸爸是孫中山早期同盟會會員,參加過光復江陰炮臺戰鬥,還在北伐軍二十七師李明揚師長麾下當軍醫。北伐勝利回家辦了一個農場,養了數十條荷蘭牛,與西湖煉乳公司合作。我家逃難後,只在無錫留下三頭牛,當時家中有個雇工,叫趙越憎,留下來照顧無錫的家。父親把鄉下的家人安頓好,因為不放心城裡的老家,就和當時才十四歲的我一道回去看看,把三條奶牛牽到鄉下,只留下一條狗看家。臨走前,爸爸看了還未被炸的家,但是連綿的機槍聲已能聽到,流著眼淚對我說:「我二十多年來吃辛吃苦努力經營的農場和家都給日本鬼子毀了啊!我經過了齊魯軍閥混戰,蔣委員長北伐之戰,如今鬼子侵我東三省,又從上海殺了過來,在劫難逃啊!家也毀了,要當亡國奴了啊!
我當時「打擺子」(即瘧疾),一陣冷得發抖、一陣熱得出汗,爸爸不讓我騎自行車,我們父子挽手離開老家,一步一回頭的望著家,我家忠狗阿黑跟了一段,自己回去看家了。爸爸和我們離開無錫這個可愛的老家後,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顧里吳行是離城十多里農村,一位親戚的家。次日爸爸媽媽在一個嚴肅的氣氛中,把帶來的幾隻「來康雞」殺了煨湯,晚上一家我們六個兄弟姐妹、外婆和小姨大小十幾口,未成年的弟妹還很開心,今晚要打「牙祭」了。我和大姐(二十一歲)覺得爸爸媽媽態度嚴肅而凝重,氣氛不對,不言不語,也不知道爸媽心中想什麼?我們默默地吃雞喝湯。爸爸終於發言了:「國難當頭,東三省淪陷,上海失守,華北也快了。無錫,日本鬼子馬上就到,離國都南京也不遠了,快當亡國奴了!我創了幾十年基業的牛奶場也完了。我看上蘇州一家八口人為國盡忠,服毒自殺,我也準備好一瓶士的寧(Strychnine)。」然後拿出那個比青黴素瓶還小的瓶,說:「如果放進雞湯裏大家只要喝一口就可以解決了,盡忠報國死掉!」外婆接著說:「鬼子太兇了,我也不願意當亡國奴。」我說:「拿一條繩子把每個人綁在這條繩上,家前面一條小河很乾淨,走進去死在一道吧!」小姨子比我的大姐大幾歲,埋頭痛哭。媽媽泣聲說:「六個孩子都是我一人生的,把他們帶大的,如今要我把他們殺死,我不忍心呀,可我平日裏多病逃不成難呀!」爸爸接著說:「我來問一問大家吧。」第一個問大姐,「瑞寶妳願不願意盡忠報國而死啊?」大姐說:「願意!」第二個問我,我回答:「願意盡忠報國!」第三個問到十二歲的大妹瑞琳,還沒來得及表態,從房角突然傳來一聲大叫,「媽媽我不要死呀!」這一聲叫驚動全家,八歲的宏明弟弟,平日裡聲音嘹亮,愛唱抗日歌曲,他和二妹在家很活躍,經常唱歌愉樂全家。我記得他們唱的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
在全家存亡的關健時刻,似乎只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條喝雞湯中毒死去;另一條用繩全家栓在一起溺水而亡,選一條死的方法罷了!
明弟哭聲尚未停下,媽媽擦幹眼淚和鼻涕,站起來,用勇敢而堅定地口氣說:「鬼子來了,奸淫擄掠。孩子是我生的,小弟小妹還小只有四歲和兩歲,我不忍心呀!讓我們一起逃難吧。我身體有病,舅婆和我們信的上帝,衪會帶領我們的,我在哪裡病死了,路上死,路旁埋。你們繼續逃難吧。」
爸爸聽到媽媽這一番話,再也不說什麼,收起桌上的小瓶,呆了一會兒,振作精神,計劃明日逃亡路線。這個就是明弟的一滴淚改變了爸爸媽媽盡忠報國必死的心,救活全家十口的命。
「逃難」的確很艱難。趙濟憎一擔行李沈甸甸的,扁擔兩頭壓得很低。大姐背二個包袱衣服,我背一個小包袱,手牽三頭牛,平時我放學了也幫著喂牛、擠奶,它們很聽我的話。飛機來了,我把它們牽到樹下面躲起來,飛機走後我們再走。二妹、二弟,一個十歲、一個八歲,各人背一個小包袱,手拉手不可走失啊。媽媽攜著四歲小妹,爸爸背上馱著兩歲的小弟。當年爸爸也是快五十歲的人,背上小弟很累,對我說:「宏甲,你也幫一陣吧,我要吐血了。」我是長子,勉為其難就照辦了。
我們第一站睡在周山濱黃泥頭的申新紗廠大舅處。次日清晨出發前,外婆和小姨不見了人影,媽媽吩咐我們到處叫喊地找,不見了人,連大舅也不見了,估計大舅已另有安排。我們一家八口只好自己上路,逃難去 了。
千辛萬苦一家八口逃離了虎口,未死在日本鬼子的刀槍炸彈下,後來未料一家三口死於了苛政。逃難的八年中,爸爸做了一番事業,參加蘇浙皖三省邊區遊擊隊,發明了火車出軌器,獲得陳誠將軍的嘉獎及獎金;在四川做了戒煙醫院的院長(當時全國只有十七所醫院),全國煙民戒了菸後,父親被委任在開江縣當衛生院院長;鬼子投降後,父親又當了西南公路局軍代表,還當過大連衛生院專家。父親發明滅臭蟲器,在遼寧省設計公司當衛生所所長,後因為父親為人正直廉正,不同意該公司首席領導白書記開補藥的要求,得罪了領導,而被打成歷史反革命,文革中被迫自殺,屍首未收啊!
小弟逃過日本鬼子的刀槍,勝利後,因喜愛貓,而被其爪撓傷,破傷風而死。大姐因抗戰勝利後去過臺灣尋夫,而在文革中因為「美蔣特務」,被「小將」們活活打死,謊稱「病死」。文革後十年,政府來了一封信為姐姐平反,給她兒子七百元。媽媽在退休中遇到文革,抄家四次,又被定為反革命家屬,在父親和大姐死後,身體不堪沉重的精神壓力,也於 1968 年去世。當年的我受難文革,被打成「牛鬼蛇神」,掛牌遊街批鬥,連母親去世都不同意我去送終,家中只有妻子一人支撐。
小妹身體,當年在逃難中出了車禍,她是唯一的一個叫喊「上帝救救我啊!」她身有殘疾,但生性樂觀,身殘志堅,在大連的醫療界化驗室卓有成效,一直活到七十六歲,2007 年病故。我當了三十四年的「運動員」、「漏網右派」、「臭老九」等,文革中被打鬥十多次,活到現在骨硬未死。退休後為毛澤東的醫師之一、我的恩師姜泗長教授推薦到美國史丹福大學做訪問學者,考上執照在灣區行醫十多年,領到第二份退休金。為了反饋社會,每月一次在山景城及 Palo Alto 老人中心義診。並且在布什當政的年代,獲得過布什總統的華裔顧問祖福民教授替代總統的嘉獎信及獎章。
在美國我當了九十歲的真正老運動員,每日上健身房(24 小時 Fitting)。
為感恩弟弟的「一滴淚」,在他的墓碑兩旁,當文語老師的妻子題對聯一副:
上聯是:抗日戰爭滴淚救全家
下聯是:振興中華棄學易戎裝
橫批:愛家忠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