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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弟弟

假弟弟姓陳,我姓賈。他與我從相識到分離前後不過五天;而結下了終生的姊弟緣,以迄於今,賡續未斷。

1949 年的五月,青島市正處於兵慌馬亂之中。砲聲隆隆,日以繼夜,人心惶惶,整個城市像一鍋沸騰的水;人群如無頭蒼蠅般的東奔西突;所有可用的交通工具:包括牛、馬和驢子,也無不派上用場。大家都在搬運;去碼頭、機埸、車站之外,還有窮人搬進大戶、富人搬到貧民區的;以為如此或可避免共產之禍。而我因奉父命辭職返鄉,可又不准再次遠行。終日困居愁城,一籌莫展。

六月二日的早晨,正在翻閱雜誌,忽然有一青年軍官敲門欲借用電話;我用眼色示意電話的位置後,便繼續看我的雜誌。他打了許久都沒接通,便問我是否電話壞了?我回答說:「外面聲音噪雜,你又是打到郊外,比較困難,不妨多試幾次。」這才轉頭正式的打量他:身材不高,炯炯的眼神配在一張紅樸樸的面孔上,微笑中帶著嚴肅,一副標準的軍人形象。為了打破這等待的尷尬,我請問他的姓名及服務單位後,又問他們軍隊何時開拔?將移駐何處?(實則是最不該問的問題)他答說:「我們正在等候上級的命令,也許就是今天下午,也許明後天。至於到何處,那就真不知道了。」我再問他有沒有帶眷屬同行?他答道:「一年前我姊就登記與我同行,可是最近因我爹體弱多病,所以她不走了。」也許是他誠懇端莊的樣子得到我的信任,或許是他謙和的態度獲得我的好感;更重要的是我久久壓抑心底,急欲離巢自立的意念又猛然升起;不由衝口而出的說:

「那麼是否可以允許我冒充令姊的位子,攜我同行。」

話一出口,連自已都驚楞了。意外的唐突和冒昧,也使他張大了嘴吧,說不出話。對於一個相識不到五分鐘的女孩子,如此大膽的自我推薦,若非有其他目的,必是神經有問題。幸而二叔恰好來訪,聽我道出了原委,並吐出積鬱心中已久的意願後,也開始把我的學經歷為人等原原本本的告訴他,並保證我的人格。也幸而他們以前曾見過面,略有認識;經過二叔誠懇的保證後,他才回答說:「我是一個連指導員,部隊開拔的時間和地點,我確實不知道;也許廣州,也許臺灣,也許海南島…。時間則大概在這幾天之內」。接著又說「我們是軍人,隨時都在備戰狀態,假使能帶妳走,也沒人能照顧妳,而且除隨身必需的衣物外,不能帶任何東西。」

總之,一切都是未知數,那管它天涯海角,路途艱鉅,出走的意念,覆蓋過一切。只要不拖累家人,我願承受一切困難。甚至於說出:「如果不能用令姊的名義,用其他眷屬名義皆無不可」。誰知他馬上變色說:「如果不用姊姊名義,我就不帶妳走!」那副凜然正氣,直使我自慚形穢。

他走後,我繼續讀雜誌,對自已的行徑,也覺荒唐。唯其是或然率太低,所以也沒告訴家人。不料兩個小時後,二叔在呼喚我,手中拿著一套軍服,叫我立刻換上,跟這位指導軍官出發;一時我倒慌了手腳,全家人也都瞠目結舌,不知所措。母親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她說:「這兵慌馬亂的,你能走到那兒去啊!」及至看到那位軍人及軍服,這才淚眼婆娑的幫我檢拾衣物。我只帶了幾件內衣及證件,連枕下的日記都忘了。姐姐將我的長髮編成髮辮,以便帶軍帽。父親尚未起床,聞听之後,立刻翻箱倒篋,為我準備些路費;並說「你們有自已的想法,我也不知此刻該阻攔或是鼓勵,總之,要潔身自愛,奮發圖強,路,是人走出來的。身體健康還是最重要…。」我故做輕鬆的回答:「爸爸、媽媽,放心,我會照顧自已。這次到台灣,那兒有我的老師、同學都會幫助我。兩年後,我會帶一大串香蕉回來。」說罷,頭也不回,急速的奔向門口,因為我怕母親的眼淚會使我崩潰。他們又那裡知道,我是奔向一個渺茫的末來?

一路上,他叫我壓低軍帽,不要講話,萬一有人查問,就說我是 XX 艦的發報員。就這樣又緊張又慌恐的闖過了數道關卡。好不容易到了海邊,只見海面上密密麻麻的佈滿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船和軍艦。沿著沙灘,還有如螞蟻般的成列人群,向前蠕動著,走向船隻;他們是在一年前就向政府登記的軍、公、教的眷屬群。弟弟帶我走向一艘大軍艦,把我安置在一隻小小的救生艇下面。據他說:「 甲板上空氣好,又可以欣賞大海;你就暫時留在這兒好啦!艙內太沈悶了,不太適合」。然後又叮嚀了幾句,就匆忙返回前線督導士兵去了。

從此,我姓了陳,初中畢業,是陳 XX 的三姊 。

那年,我們都是廿三歲,他還大我廿天。

翌日上午,沙灘上響起槍聲,只見兩位女子應聲倒地,而我們 — 包括所有在船上的男女,全被叫到沙灘上晒太陽,直到下午才回歸原位。不久,我聽到高喊「姊姊」的聲音由遠處傳來,舉目望去,才發現是我那弟弟攀著船桅,像猴子般的由這船到那船的跳躍而來。他一看到我,便急急的拉著我說:「姐姐、姐姐,你沒事吧!嚇著了沒有?我一聽到消息,都快急死了。所以急著從前線趕回來,連路都來不及走了。」那份擔憂、焦急的心情,全寫在他的臉上,可笑我居然懵懂的不知他憂急些甚麼?直到他告訴我早上槍斃的是兩名間諜,而海面上五百多艘船艦的底艙,放的全是軍械火藥,只要一根火柴後果就不堪設想了。至此才覺得有些害怕,也才明瞭所以住在甲板上的原因。

之後,他又返防,不過是急步走回,而不再跳躍攀越了。而他的那份懸掛與責任心,便深深銘刻下今生今世的骨肉之情。

兩天後,前線士兵撤退下來,連人帶馬,以及所有能帶的物資(包括美方剛運到的麵粉),全部搬運上船。一艘九千多噸的戰艦,負載了近萬的軍人和眷屬,而官兵們由於接連幾晝夜的苦戰,不眠不食,所以一沾到船板,倒頭便睡,連廁所門口也不例外;橫七豎八的人馬混雜,沒有一點空隙。就我所在的救生艇下,一方小天地,居然擠下十三個人,包括營長,營副,正、副連長,士官長等。以沙丁魚罐頭來形容這個小空間,還嫌不足。弟弟靠在我右手邊,左邊隔著船舷便是直挺挺的大兵幾乎是摞在一起呼呼大睡。救生艇吊得很低,所以大家只能坐、臥而不能站立,翻身也很困難。由於不能如廁,因此也不敢吃飽喝足。更何況飯食也難以下咽。近萬人的伙食,輪流開飯,餐餐是將整袋麵粉,倒入開水鍋中,攪成大小不等的麵疙瘩:大的如拳頭,外熟內生,小的則是麵餬。幸而這些長官們還有私藏的罐頭,可略為輔佐。

由於弟弟的呵護警衛,在全船皆男我獨女的情況下(另有幾位女性,因丈夫或親戚服務在汽車連,故可坐在車內),我沒有一絲驚懼和忐忑,縈繞終日的全是「姐姐」、「姐姐」的呼喚。好像我們生來就是嫡親手足一樣的自然。白天、我們捲起帳篷,面對浩瀚大海,驚濤駭浪,放懷高歌,唱盡了彼此都熟悉的歌曲。晚上、放下帳篷,我與弟弟之間豎起一張毛毯,便成了我的小屋。自由而安全,不久、便酣然入夢。就因為我有一位誠正而磊落的保護神 —— 我的假弟弟。

不久、船抵上海,聞說共黨將劫船;因為青島大撤退,帶走了所有的物資,遠超其他省份。於是艦上立刻進入備戰狀態。在我左右,分別架起了兩尊大砲,弟弟問我「怕不?」我笑笑搖搖頭。當我決定與這陌生人出走的時候,就已有置生死於度外的勇氣,人各有命,不豁出去又能怎樣?

叨天之佑,這晚大霧瀰漫,伸手不見五指。這數百艘船艦,噤聲悄悄地駛出虹口,逃過一劫。

雲海茫茫,日出日落,在激昂慷慨的歌聲中,在手足摯愛的親情中,船終於駛到了台灣。正自慶幸有了一個落足點,可以去尋找我那唯一先到此地的同學,再慢慢找出路。不幸,這支隊伍的駐紮地是海南島,來此加煤後,明後天便將離去。平靜數日的心,一下子激動起來。海南島在那兒?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何況一向在學術方面研讀的我,而今真要在軍中做一個發報員嗎?在台灣,至少我還有認識的人,也知道許多師長同學會陸續到來。我的前途決定於此刻,怎能輕言放棄!於是決定向營長、連長請求,理由是:「我早已答應公司來此從事會計員,不可失信。」不料,連長第一個否決;他說:「眷屬跟我們出來,軍隊就有萬全的保護責任;何況商人是最不可靠的,你一個女孩子,孤孤單單,萬一有什麼意外,讓我們如何向你家人交代?我們已在軍中為你安排了發報員的工作,也有待遇。還有甚麼比在軍中更安全的?」軍令如山,縱然我憂心如焚,又能奈何!

晚上,弟弟悄悄的跟我說:「姐,你莫著急,無論如何,豁出我這條性命不要,也要護送你到目的地。何況,據我幾天的觀察,這裡也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打聽到:明日在門口把關的,正是我們連長,就說要下船去盥洗,他一定會答應的」。

翌晨,依計而行,連長果然爽快的答應了。只說了一句:「快去快回。」等一離開他的視線,我們便連跑帶跳的奔上馬路。當時的基隆碼頭,亂哄哄的像個鬧市,既無驗關的,也無人盤問(以前是必須持有入境証始能過關,也許因為我們是軍人的關係吧。)。盲人瞎馬的四處張望;忽然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便問他可不可以載我們去台北?他說可以,不過要一元大頭。那時,根本不懂台灣的幣值,只求儘速逃離,就是他要的再多,也無暇計較。上了車,一顆心還在急遽的亂跳。幸好照著地址找到了那位同學,他也為我安排住到另一位同學的家裡;因為那同學的母親及弟、妹全來了。我雖然與他不熟,總算有了一個暫時的安身之處(他們二人全是我的學弟)。之後,我們全勸弟弟留下來,免得遭受處分。但弟弟見我大致安排妥當,責任已了,便毅然辭別,更儼然以家長身份向學弟們致謝!

以後,每逢我看到蔚藍天空中,晶瑩光耀的日、月,便想到弟弟的胸襟與氣度。

不久,我應聘到一所中學任教,也配到了宿舍,開始與駐紮在海南島的弟弟通信。他告訴我說,回去後,曾遭各長官責備,連長並押著他乘車到台北各處找我;他則以「環境不熟,記不清楚來答覆。」當晚,船艦便駛離,開往海南島。更在不久之後,海南也撤守。從此,音信渺茫。

近四十年的睽隔,生死兩茫茫,我始終難忘他的親情與恩情。由於孩子們陸續來美深造,我也就在寒暑假來探望他們。此時,已與家兄取得聯繫,便請他登報尋人。雖然似大海撈針,總算還有一絲希望。邀天之幸,這個一向不看報的弟弟,居然由他的朋友看到了這段廣告,而且馬上告訴了他。他讀了又讀,似真似假,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天,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直挨到下班,便匆忙找到家兄地址,適巧他們全家外出,他就在門外足足等了四個小時。兩個素不相識的大男人,一旦相見,雙手緊握,熱淚盈眶,只為了他們共有一個假姐姐,真妹妹。

在第一封信裡,他告訴我一些簡單近況:他曾經為了冤獄,坐牢八年,直到鄧小平上台,始獲平反(本判十二年)。也由被判刑,故與前妻離婚,並帶走了三個孩子。其後又結婚,生一子。生活安定,並有兩份工作,請我釋念。信中提到就在我登船第的二天,他的營長來看我,寒暄之後,就把他拉到遠處,並厲聲說:

「指導員,你好大膽子,怎敢帶這樣一個不明來歷的女子冒充姐姐?現在時局這麼緊,
昨天已槍斃了兩個,搞不好你要掉腦袋的。趁現在船還未開,趕快把她送回去」。

原來該營長與他莫逆,也到過他家,看到過他三姊。此時,弟弟嚇白了臉,也感到事態的嚴重。不過,他在信上說:「姐純真似玉,而又勇氣過人。對於素昧平生的一介武夫,竟然如此坦誠信託!更兼二叔的諄諄囑託,這對我是何等的尊重與信任!我又豈能背信棄約?出爾反爾?古人重然諾,如姐有意外,我甘願粉身碎骨,維護到底,以堅持自已的信義…。」

經他磕頭作揖,苦苦的哀求與保證;總算得到營長的允諾,共守秘密;今日思之,四十多年前,他為我這個陌生人擔當了多少的風險與責任;只為了一諾千金的豪邁,與夫嶔崎磊落的胸襟。

雖然我們相交不足一週,然彼此的掛念,猶逾手足,在日後的通信中,他常以詩寄懷。

其一曰:

「台北一別數十秋,衰鬢髮霜上額頭,
往事如昨常洶湧,姊弟情深何時休?
天涯海角難相會,心近咫尺常憶舊,
海外游來雙鯉魚,淚眼模糊盡離愁!」

其二:

「相聚數日百首歌,今日再唱淚婆娑,
坎坷共度艱困日,冰清玉潔表日月,
名為手足逾手足,睽隔半世更親切,
何時能效樑上燕,越渡關山會阿姐。」

他,我這位假弟弟,國學基礎不差;誰也不信他只有小學畢業。而後,每逢年節,他總會以詩寄意,談古道今,慚愧我這位濫竽黌宮四十餘年的大專教授,竟然不能以詩唱和。也曾想邀他與家兄來美團聚,基於他妻子纏綿病榻,終未成行。

我常對孩子們說:「你們在大陸,除了一位親舅舅之外,還有一位小舅舅。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我,也就沒有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