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家後院中有一棵柿子樹。每屆秋冬之交,結實纍纍。他們除了分贈朋友外,多餘的便把它放在冰箱裡凍起來。今年耶誕節我去拜訪他們,飯後,他們端出一個小盤子,上面放著三粒似霜覆面,呈暗紅色的圓型物。問我說:「還認得這個嗎?」我知道是水果類,但猜不出是什麼。他們大笑說:「這是凍柿子呀!」我不由跳起來。
「呀!睽隔六十多年了,沒想到在美國又看到這縈思夢想的東西。」待凍柿子化冰綿軟之後,剝下蟬翼般的外皮,一口氣就吸光了,那濃稠甘甜的蜜汁。回憶跟鄉思跟它黏連在一起,更覺無限甜蜜與惆悵!
那是民國卅年前後的事了。北京的天氣,一到冬天,真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早晨一開門,便有一副水晶簾子呈現眼前,那是隔夜屋頂的霜融化成水往下流滴,流到屋簷下,在半空就被凍住了,凝結成了錐型的冰柱,上粗下細,長短不一,形成一掛水晶簾子。頑皮的孩子,往往掰下一條,咔嘣咔嘣的當冰棍吃。如昨夜下過雪,則是天連地,地連天的一片潔白。一幢幢房屋都像穿上了白棉襖。樹枝也紛披四垂的被雪裹住了。美是美得晶瑩剔透,可人就受苦了。毛衣、皮襖、大衣、以及棉褲、毛褲全部披掛,也抵不住刺骨的寒冷。手套、圍巾、帽子、兔皮耳罩、口罩似乎也失去作用。雖然穿著狗皮(羊皮)長靴,羊毛襪子,也保護不了腳踝不起凍瘡。晚飯後,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用熱水燙腳之後,便搔癢不堪(水中放辣椒則可止癢)就這樣一天一天腫起來,許多人都成了「崔粗腿(上下一般粗)」。幸而宿舍及圖書館都有暖氣設備,特別是圖書館,永遠都是人滿為患,若不預佔位置,則無立足之地。教授們也說:「本校雖然名師甚多,可是在課堂上一小時,實在所獲有限,還是到圖書館自我研究更好」。
圖書館規定晚上十點關門,一出來便是寒風凜冽,寒氣逼人,更加饑腸轆轆,不由就想買點零食回去。幾個同學一商量便在紙上寫出記號,那個抽到大頭的人便負責採買。
北京挑擔子沿街叫賣的小販及路邊擺攤的零食攤雖然很多,但是窮學生們還是阮囊羞澀,不敢莽撞,只有大家出一元或五角錢,湊起來去買些最便宜而又實惠的零嘴來解饞、解饑。例如:半空兒、蘿卜賽梨、卦拉棗兒、凍肺子、煨小紅薯等物美價廉的東西輪流買一些拿回宿舍大家分享(請看小註),大家邊吃、邊聊、邊鬧,管它屋外冰雪風霜,全融化在室內的溫馨與歡笑中!
民國卅四年日本投降,政府把許多日軍留下來的日用物品送給學校。學校沒處安置,就把它們三、四件一包,標上號碼,分配給學生。由學生抽籤領取,包括大皮統靴子、毛大衣、呢毯、清酒等等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學生們能用則用,不能用的統統送給工友們。記得我還抽到一床新的軍用毛毯,把它染成藏藍色,請裁縫做了一件大衣,暖和異常,還穿了好幾年呢!
不久,美軍又分發奶粉,每人一大包。抗戰時期,大家無不節衣縮食,除了富貴人家,誰能買得起這種高貴奢華之食品?猶記得當年西南聯大校長梅貽琦先生夫人韓女士為了給孩子買奶粉,可又苦於無錢,只好學習做糕點,與名教授潘光旦的夫人合作將米磨成粉,再蒸成糕,名為「定勝糕」(取意抗戰一定勝利)由梅夫人親自挎著籃子,步行四十五分鐘(公車票一元,不捨得買)到城內「冠生園」處寄賣。在回校路上,用這錢來買奶粉。以一位西南聯大(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聯合而成)校長夫人之尊,能如此降貴紆尊,亦可見當時的抗戰精神。而梅校長對此事則全不知悉。
在此之前,我們只聽說過,可沒吃過奶粉,也不知道怎樣吃。後來不知那位同學,發明了一種吃法,就是把凍柿子用小刀一點一點刮下來成為粉末,再摻上奶粉攪拌,分成一丸一丸的,儼然是粉紅色的冰淇淋。味甘而色美。
這個秘方經一傳十,十傳百,聲名大噪,轟動全校,群起效尤。一時大家飯後,都做起冰淇淋,還互相請客。
這則新聞,傳到了校方,學校大為緊張。深怕學生生病,乃貼出一張大佈告,說明奶粉只可用開水沖泡來喝,不可生食。更不宜與凍柿子攪拌而食,否則輕則瀉肚,重則引起其他病症…。這才知道吃錯了!幸而那時都年青力壯,沒有發生任何變故。
歲月如流,轉瞬間一甲子已經過去了。及今回憶起凍柿子那甜蜜而又冰牙的滋味,彷彿還在齒頰間迴蕩。更加懷念那些同甘共苦的同學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