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初訪湘西鳳凰(上)
向晚時分,我們揮別了古城。腦際仍縈繞著那句「為了你,這座古城已等待了千年」。我暗想:千年之前,這座古城定是素顏淡雅、梅粉輕柔,如今卻花枝招展、艷抹濃粧,尤其在夜幕低垂後。清麗含羞與妖嬈撫媚之間,各有韻味,但我寧願選擇和她在千年之前相遇。
傍晚大夥兒依時赴宴。原本期待龍縣長詢問今晨考察學校之事,但她卻隻字未提,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怕我們如同前三批來考察的捐方一樣拒絕捐助。
「您老們今天下午在鳳凰古城逛得開心嗎?」龍縣長侃侃道來。
「開心!開心!可惜時間有點傖促。」
「下次您老們有機會再來,多留些時日,最好在沱江邊的吊腳樓旅館多住兩天,不貴的,我有相熟的店家,通知一聲,我把折扣搞定。您們啥事都別做,白天到古城附近逛逛,找個寧靜的咖啡屋坐坐聊聊、聽聽當地音樂、看看過往行行色色的遊客、讀讀書、寫寫旅行日記,傍晚到臨江的吧館喝喝酒、嚐嚐本地美食,觀賞沱江夜景,很愜意的,肯定可以放鬆心情的。」
「是的,感謝縣長!今天就看到不少小客棧,很樸實宜人,尤其是它們招攬客人的看板 — 冷飲、美酒、聽歌、發呆,外加冷氣開放、免費上網。嗯,很動心!至於路邊的美食,就更令人垂涎了。」
人生之旅匆匆,年輕時忙著學習與工作。如今年逾花甲,多麼希望能悠遊於好山好水之間,享受湖光山色,探索風土民情,甚而忘情地高歌,忘卻人世間的羈絆與紛擾。回顧這一生的迭宕起伏,一個人悠哉遊哉,豈不快活!
「估計您老們今天沒法去『苗疆長城』吧?」龍縣長問道。
「今天時間緊張,來不及安排了。」小廖回答道。
「苗疆長城?」我們木然。
「麻局長,您是我們團隊中文化素質最高的,請您跟這幾位老先生說一說苗疆長城的來龍去脈。」龍縣長轉頭對我們道:「麻教育局長曾做過二十多年的歷史老師,由他來解說肯定能讓大家聽得明白。」
麻局長欠身一禮,謙讓了幾句後,開始細說從頭。
「苗疆長城」又稱「中國南方長城」,始建於明嘉靖年間, 是一條東北至西南走向的防禦工事性建築,南起貴州銅仁附近的亭子關,北至我們這兒的吉首縣的喜鵲營,全長 382 里(約 190 公里),城牆上設有碉堡、砲台、箭垛、哨站、關卡等,以防苗民入侵的起義鬥爭。
「苗民起義鬥爭?」我等問道。
「是的,就是歷史上說的苗亂或苗變,新中國成立後,我們改稱『苗民起義』。」
「起義與叛亂,同一回事嘛!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不是嗎?」
「是,是!。宏觀而言,的確是的。」麻局長四兩撥千金,繼續道:
「這座苗疆長城,就把湘西苗族的西北與東南隔離了,西北的為『化外之民』的『生苗』,規定『苗不出境,漢不入峒(洞)』,禁止了苗、漢的貿易和文化交往。於是生苗就避處深山,據險為寨,以防官兵圍剿,他們生活十分原始、困苦。而苗疆長城以內的為熟苗,大部分已漢化,也有為朝廷做地方官的……。」
「請問什麼是『生苗』、『熟苗』?」
「噢!從明朝開始,已歸順朝廷統治向北稱臣的,叫做已服王化,稱『熟苗』;不服從朝廷管轄,搞抗爭,反迫害,要起義鬥爭的,就是『生苗』。」
「原來如此。」我認為稱「生」、「熟」用字之間,就已存在著歧視的意味了。況且明朝是中華歷史上最黑暗的朝代,還有臉向所謂的「四夷」自稱「王化」嗎?
「歷代封建王朝,對西南少數民族的統治上,懷柔的少,而多採用高壓政策、軍事征伐、經濟封鎖、文化隔離,於是朝廷與少數民族之間的矛盾,就一直存在著。血腥的鎮壓與拚命的抗爭,亡人無數,代代都有。」麻局長感慨,又道:
「各位貴客可曾聽過『改土歸流』一詞?」
「改土歸流!聽過、聽過,在中學的歷史課中曾提到,但並不了解。」
「好。龍縣長,容我再多說兩句。」
「麻局長,您儘管說,我也再學習。」
「感謝!『改土歸流』又稱『土司改流』、『廢土改流』,是從清雍正年間開始強制執行的。『土司』類似美國印地安人部落的『酋長』,『改土歸流』就是將原來少數民族自己當地的領導『頭目』廢除,改由朝廷下派的『流官』取而代之。」
「當地的少數民族和土司們同意嗎?」
「不同意就大軍壓境,斷糧斷路,行嗎?當然了,改土歸流有利於中原封建王朝的統一,建立大一統帝國。這點我們現今可以理解。而土司為世襲制,也多弊端。但那些僅有短期任命由外地下派來此的『流官』,大多數無心了解此地文化,加之水平參差與『五日京兆』心態。唉!有的流官無能經營﹐只圖增加賦稅、苛捐、強拉徭役,上報邀功,而其自身又涉貪瀆,苗民能不反嗎?」
「嗯!了解、了解。」我沉思:
「不同意就大軍壓境!」我聽了這句話很糾結、鬱悶,聯想到「改土歸流」很像現代的強權國家如「美帝」的一貫手腕:誰不聽話就揍誰。想要顛覆哪個政權那個國家就得換領導人。要胡森死,胡森就沒活路。要把賓拉登搞死,賓拉登就被格斃。要誰買毒牛肉,誰就得開放進口。要賣國債給誰,誰就得乖乖地捧著銀子來朝奉。呵!比雍正王朝的「改土歸流」還「牛」嘛!我自認是有良知的人,怎麼當初會選擇來到這個強權國家定居做這樣的美國夢?
「各位請看看東牆上的這幅照片。」
於是我們起身,仔細端詳。
「這幀照片是遠距拍攝的,被損壞的部分看不明白。」麻局長繼續道:「清末以來,苗疆長城上的石塊不斷地被當地人民拆去建房、鋪路、壘炊。今天只能看到斷斷續續的城牆和碉堡。苗疆長城到底還保存了多少,目前真還沒人好好考察過。」
戰爭早已遠去,而這座古老的防禦工事依然孤立於山顛、谷底,它似乎仍然在靜靜地守護著那些不知為何而戰的一方亡靈。
嗯!麻局長畢竟是當過老師的讀書人,口齒清晰、有條不紊地把苗疆長城簡介了。
「剛才麻局長說到『熟苗』『生苗』,各位理解嗎?」龍縣長道:「不瞞各位,我是地道的苗民,而且本是『生苗』。」
「您本是生苗?」我愕然,她不是堂堂的鳳凰縣副縣太爺嗎!
「是的,新中國自 49 年成立後,我經過表態、交心、學習、入黨、考核、選拔……」
表態、交心、學習、入黨……嗯!很「新封建」嘛!
「於是您就成『熟』了?」
「哈!您老愛調侃人。」接著龍縣長慎重其事地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們苗族是蚩尤的後代。」
龍縣長此語一出,我們四位訪客當場一驚!雖然以前曾經在某些文獻中讀過此節,但沒特別留意,畢竟這些離現實生活太遙遠了。但如今由一位自稱「生苗」的副縣級領導親口說出,確實令人驚訝。
龍縣長看到我們一臉的驚訝與狐疑,於是她娓娓道來……
傳說五千年前的中原黃河流域,那時還是部落氏族社會,黃帝、炎帝、蚩尤是諸部落中的三強。黃帝擊敗炎帝後,接著黃、炎聯手誅殺蚩尤,大戰于涿鹿,歷經大小數十戰役,蚩尤不敵,戰敗梟首。他的部落中不願歸順的就此逃竄,由九黎而化為三苗,自三苗而分驩兜,自驩兜而荊蠻、南蠻、苗蠻、楚蠻、武陵蠻,一路西竄南逃,歷經千辛萬苦。仁德孝廉的舜帝,對剿滅三苗何嘗手軟,將其「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註四)。舜暮年,仍興師動眾不遠千里南下征剿三苗,最後畢命於南疆(湖南)漢苗交界處的現稱寧遠縣境內的九嶷山(註五)。苗族再歷經秦、漢、隋、唐的數度征剿,其倖存的餘部遂南逃至楚西武陵以南,衍化成今日的湘西、貴州和雲南等諸地的苗族。
是的,翻閱古籍和稗官野史,零星地記載著苗族的點滴。是傳說、是演義、是比附、還是神話?傳說中未必沒有真實事件;而史實裡又隱含了多少偏執與捏造,有時尚且不若傳說來得真切,不是嗎?況且很多事實的真相又隱藏在文字的背後。
我沉思許久,想到這個在華夏史中不曾被重視的民族,他們的生存竟是如此地艱辛,其顛沛流離時所遭受的迫害與苦難,世上大概只有猶太人堪可相比。清末民初國民革命時所倡導的「五族共和」(漢、滿、蒙、回、藏等五族),那苗族呢?
突然想到那次涿鹿之戰,成功的若是蚩尤,我們今日還能夸夸其談是「炎黃子孫」嗎?中原文明是否要另謀篇章?炎帝和黃帝的子孫又有何傲人之處?又想到那位黃帝的史官倉頡,在造字時為何給對手冠上這麼個含有眨意的稱號「蚩尤」?蚩是醜陋、愚昧、笨拙之意。他是曲承上意?還是另有苦衷?據聞倉頡造字時因洩露天機,導致天雨血、鬼哭夜。估計他肯定也有難處。
「苗族有文字嗎?」我好奇地問道。
「以前有。但世世代代為了躲避中原『正統』王朝的圍剿與追殺,我們的祖先為了生存,把所有文檔和字據都銷毀了,久而久之苗文也就失傳了。」
如此話當真,一個民族為了生存而自行銷毀了自己的文字,何其可悲!
「沒了文字,那苗族的文化如何傳承呢?」我更疑惑了。
「用語言、故事、歌謠、彈唱、謎語和說詞唄。」
「哦~。」我很困惑,這兩天在各個景點、商店、賓館、餐廳和路邊攤遇到的苗族女子,她們除了身著苗服外,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得空時就低頭玩弄「智能型」手機。如此下去,這些現代的「低頭族」何能傳承苗族的傳統與文化?
「龍縣長,您如今對漢人為主的華夏民族或中原文化,還有恨嗎?」
「沒有,沒有,…嗯!」她頓了一下,繼續道:「但其他深山中的苗民,我就說不準了。」
說不準了?顯然漢苗之間的矛盾是仍然存在的。千百年來民族間的衝突所造成的裂隙與鴻溝,有那麼容易釐平化解嗎?既然漢苗之間仍有怨懟,那麼所謂的《願嫁漢家郎》之類的歌曲,全是漢人一廂情願的說法罷了。
離開了嚴肅的話題,一桌人繼續推杯換盞,痛快淋漓,真個是主賢、賓嘉。雖沒有曲水流觴,四美齊俱,但也二難並兼了。聊著、聊著,終於我們觸及到那個想問又不便啟齒的疑惑 — 苗女的《放蠱》之說。在苗區干冒大不諱提出此問,豈非觸人霉頭?
來此之前,我曾對「蠱」做了諸多的搜尋和閱讀,但總是不得要領,如今深入蠱區,總想弄個水落石出。
「在我們苗區,尤其是深山的生苗,『放蠱』之說由來已久。此地巫風盛行,苗人信鬼而好祀,供奉諸天神魔。」接著龍縣長話題一轉,道:「屈原的《離騷》想必您老們都讀過,但《九歌》呢?我估計讀通透的人不多……」
「且慢!讓我先幫您滿杯酒,繼續聆聽雅教。」我對龍縣長好生佩服。《離騷》中那麼多冷僻的字詞、引喻與典故,我從來就不曾讀得通透,更遑論艱深的《九歌》了。
「我說把《九歌》讀通透的人不多,是有原因的。苗區自古就屬湘蠻、荊蠻、南蠻或楚蠻這一區塊,操著所謂的南蠻鴃舌之語,而《九歌》是此地民間祭祀鬼神的『民歌』和土產詩作,是用當地語言唱和的,後經屈原潤飾、改編、美化文字而成。《九歌》中有很多艱深的怪字和留白,若用苗語或此地方言去揣摩,並了解我們這兒的風俗,就一點都不難理解。」
「是嘛?受教、受教了。」我拱手道,然心中一片驚奇!若中華文明史上第一位大詩人曾為苗族同胞祭祀鬼神的民歌修辭,就太令後世欽佩了。這位楚國三閭大夫,如此鄉土親民,太不容易了。
「剛才您老們提到『放蠱』,請問各位想知道多少?」沒料到這位生苗出身的龍縣長,心直口快毫不忌諱地道。
「龍縣長願意說多少,我們就想知道多少。」
「您老們既然不怕,我就如實說來。其實蠱和巫、咒是分不開的。苗民曾有養蠱的習俗,新中國成立後,政府明令禁止蓄蠱,所以現在的養蠱戶已難找到了。不過養蠱的方法我倒略知一、二。就是在五月初五端午那天,天雷鉤地火,蟲類毒性最猛,在山溝、草窠、石縫、塘邊裡去收集『五種神物 』……」
端午節那天,不就是為了紀念大詩人屈原投汨羅江的死節嘛!大家划龍舟、吃粽子、掛艾草、喝雄黃酒、外加放假一天,好不快活,怎麼和毒蟲有關?
「五種神物?」我等不解地問道。
「五毒啦!就是毒蛇、蠍、蜈蚣、螞蝗、蟾蜍等,我們這兒稱它們為『神物』。」
「懂了。」我想起金庸筆下的「五毒教」又稱「五神教」或「五仙教」。
「若當天找不全,用毛爪毒蜘蛛或毒麻蜂或彩斑蜥蜴也行。」一旁的當地基建組麻主任補充道。
「是嘛!然後呢?」我們聽得毛骨悚然,但仍迫不及待地聽下去。
「把這些『先先』請入瓦罐中,上蓋後置於陰暗處,要留小通氣孔。剛開始時給它們餵食,之後就讓它們相互咬嚙,數月後若它們全死,算失敗了;若有一隻存活下來,必劇毒無比,此時再施以咒語,就成蠱的原型了。」
是了,來此之前我在李時珍《本草綱目》中看到:「取百蟲入甕中,經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為蠱。」原來如此。
「蠱」字應屬象形或會意文字,據史載它最早出現於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不知是否當初倉頡造字時蠱已存在,否則怎知在一器皿上盛放兩、三隻毒蟲而成蠱字?古文裡「三」是多的意思,如「三千煩惱絲」、「白髮三千丈」、「孔子弟子三千」、「後宮粉黛三千」、「奔流之下三千尺」等。所以三隻虫就是多蟲、百蟲之意。後來繁體字的「蠱」變成簡體字的「虫」,多蟲成一虫,有蠱的生態轉化的痕跡。
「可否說說蠱的具體形象?」我問道。
「具體形象?那可說不準了,要看哪隻神物是終結者,應該就是那隻神物的形象,但也可能變形。不過我也沒看過,哎喲!誰敢去看那種東西。」
「有了蠱的原型,然後呢?」
「然後由主人慢慢將它養肥、壯大,再餓死、乾燥、烘焙,再研磨成粉末,放入飲料食物中,就可毒人了。」
「為什麼要去養蠱毒人?」我們不解道。
「哎!諸位有所不知。」龍縣長歎了口氣:「山區閉塞,苗民少與外界接觸。而年輕的女孩天真、寂寞、好客、浪漫,喜歡和陌生人對歌、聊天、述說心事。外地來的男子,不論是走方的郎中、做小買賣的貨郎或是戍守邊關的士卒,當然也有登徒之輩,很容易誤解而一念入綺。而男女之事在苗族是自然而真情的。相好後男子信誓旦旦,來年必來迎娶,但卻常常一去無蹤。而苦苦等候的女孩,在家裡本來就沒啥地位,再加上情感的挫折與家族嘲笑的雙重壓力下,最後不是殉情便是成為落洞女,沒殞命的姑娘年老之後,孤孤獨獨地沒生活能力就成了草鬼婆。」龍縣長長歎一聲繼續道:「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年輕夫妻間,妻子擔心丈夫外出打工謀生而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惑,臨行前百般溫柔,給男人吃好、穿好、睡好,但為了防止男人變心而能如期回來,不得已狠下心腸在食物裡暗下蠱毒。嗯!這樣的悲劇,以往在我們苗區世世代代不絕,導致長久以來,母親為防止女兒重蹈覆轍,就教她們放蠱。中蠱的男子若一去不歸,就會在外地毒發而死。若依約回來相依相守,吃了解藥就一點事都沒了。」
「哇!在外地毒發而死,這不是預先謀殺嗎?玉石俱焚、魚死網破嘛!」
「如此說來,放蠱比一張《結婚證書》還有效。」
「簡直是苗區版的《婚姻保護法》!」
「那苗區的民政局可撤消辦理離婚的這個部門了。」
「相依相守,不棄不離, 終生奉陪,直至一命嗚呼。哎喲!」
「男人先吃了蠱毒再服解藥,身體不會有副作用嗎?」
「男人若變心了,縱使回來了又有何用!」
「就是嘛!家裡有個心不在焉、行屍走肉的丈夫,不如叫他滾蛋算了。」
同桌的男士們開始七嘴八舌……。
「請問男子也會放蠱嗎?」我好奇地問道。
「這種巫術是傳女而不傳子的。苗族男子不會放蠱,他們只會動刀子。」接著龍縣長側頭問我:「為何有此一問?您老想學?難不成您老有心上人叛逃?」
「沒有、沒有,但我知道世間負心的女子也不少,嘿嘿!」
「就是嘛!」
「我就見過好幾樁。」
「呵!我還可以當堂呈供我的際遇呢!」
「我也可以現身說法哩!」
「這個世界太偏袒女性了,尤其在國外,好像負心的總是男人!」
······
同桌的男士們又開始七嘴八舌。
接著龍縣長為我們解說了「落洞女」與「草鬼婆」。苗民信鬼神而好祭拜,愛拜大山、大水、大樹、大洞等,尤其是楓樹,認為殷紅的楓葉象徵著蚩尤的鮮血和魂魄。而這些婚姻不遂、或情郎叛逃、或性格內向的少女失貞後,她們對愛情感到幻滅,內心傷痛糾結以致精神錯亂,進而腦袋中異象環生,而墜入了人神戀、人鬼戀、人妖戀、人怪戀等的深淵,最後自閉性的自我折磨致死,這就是所謂的「落洞女」。
我們聽罷長嘆不語,不忍苛責她們的無知和愚昧,只因山區交通不便、造成閉塞與落後,加上承襲的風俗,造成了這齣世世代代的悲劇。
「草鬼婆」又稱「草蠱婆」,她們年輕時失婚,或情感受挫,或無人問津,如今年老又貧窮無依,僅靠施放蠱毒以獲取財物和生活所需。在苗族山區,一般苗民對「草鬼婆」也是「談蠱色變」,和她們劃清界限,避之猶恐不及。
一番對談後,我終究還是沒能了解《蠱》的真相。《蠱》,仍漂流在野史的長河中,出現在傳聞的迷霧裡,似有還無、飄來盪去,說的人言之鑿鑿煞有其事,但無人能證明《蠱》真實的存在。或許千百年後,當苗區教育普及後,蠱的夢魘或許就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
「龍縣長,謝謝您的熱情款待,又讓我們對湘西苗族有相當的瞭解,明年一定再來。」我看時候已不早,該散席了。
「您客氣了。『明年一定再來』?難不成您老中了我們苗家姑娘的『蠱』了,明年要來索解藥?」 龍縣長調侃地說道。
「呵呵!我要是中蠱了,就不走了。」我清了一下喉嚨:「我是說明年此時我們再來此地參加『兩頭羊希望小學』的竣工儀式。」
「當真?」她霍然起身斟了一滿杯酒道:「貴會答應捐贈了嗎?太感謝了!我斗膽代表湘西鳳凰縣吉信鄉的苗族同胞,敬您老一杯。」
「別客氣!」我也舉杯一飲而盡。
龍縣長大約看出了我這杯酒下肚後,雙頰浮現兩朵酡紅,目光逐漸呆痴……
「老先生,您沒事吧?剛才這杯可是我們苗家自釀的陳年酒,不輕易拿出來待客的。您老放心,絕沒下料。呵!您看我像『草鬼婆』嗎?」
「不像、不像。」矇朧中我斜睨了她片刻,心中略有一絲悚然。
「龍縣長,區區小老兒有個不情之請。」同行的翁先生拱手道。
「您老請吩咐。」龍縣長有點緊張。
「吩咐不敢。我的意思是下次我們再來時,可否不要這麼大陣仗的招待。小食堂、路邊攤或大排檔就行了。」翁先生定是想到了今晨學校孩子們的伙食了。
「那不行!」龍縣長鬆了一囗氣,繼續道:
「您們是遠到的貴客,我們簡略地招待一餐,不成敬意。若帶您們去路邊攤或小飯館,衛生條件差,吃壞了您老們的腸胃,那就太失禮了。況且那麼做,我的領導會批評的。」
散席之前,本想再尋問一下有關傳聞中的「湘西趕屍」,可惜天色已晚,加之那夜下榻的賓館有點陳舊陰森,也就沒膽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