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一切,竟如船過水無痕一般,不記得了。而幾十年前發生過的事,卻歷歷在目,午夜夢迴,令人駭汗不已。就這樣,三十年前在成功嶺上接受軍訓時的一幕幕情景,驟然在一次睡夢中浮現腦際,雖然事隔多年恍若隔世,卻清晰可數,促使我想起了在成功嶺上的那段歲月…
六十、七十年代在臺灣,剛考進大學的男生,開學前必須接受為期八週的軍事訓練。對那些甫自高中三年苦讀,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聯考金榜題名的十八、九歲的「新科進士」而言(當時的錄取率約 15%),心中既興奮又惶恐,既嚮往又有點怯步,就如同待嫁小姑娘準備要上花轎般!試想一身戎裝,頭戴鋼盔,腳登皮靴,手執 M1 半自動步槍,站在山之顛、海之濱,昂首闊視,雖不能金戈鐵馬、斬將搴旗,但也稱得上玉樹臨風、神采飛揚啊!但低頭一看,自己為了應付聯考,長期熬夜,身體搞得孱弱不堪,平日在家又養尊處優、四體不勤,如何頂得住這革命軍人的洗禮?你能不誠惶誠恐、提心吊膽嗎?
當時的報章、雜誌、收音機、電視等媒體中常可看到成功嶺它莊嚴、肅穆、堅強、粗曠,嗯,外加溫馨的一面。你更可從那些先期榮歸的學長處聽到:「嘿!好玩,別怕,不苦,你一定撐得住。彈帶裡裝糖果,行軍時加菜。夜間緊急集合,更是花樣百出,上舖掉下來的空中飛人,漆黑中抓錯了鞋子,有人光著腳丫,有人反帶了鋼盔,甚至有人頂上了洗臉盆;眼鏡沒帶,鈕扣沒扣,拉鏈沒拉、還有人拿著掃帚當步槍,活像一個叫化子部隊!
洗澡三分鐘,亂得像警察出現時的路邊攤,臉盆翻飛、光映屋瓦,真無法想像人是怎麼適應時間的,三分鐘內要整隊、圍著水池就位、脫衣、擦肥皂、沖洗、抹乾、穿衣、歸隊、集合。值星班長過不到一分鐘便叫剩下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三秒、一秒、二分之一秒、四分之一秒…不准動!記住,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動作要快,成功嶺上是不講究細緻的,也不作興英雄主義。不要太老實,學會滑頭,學會『摸魚』,把尊嚴放一邊,便不覺得在受罪了。
很快的我就收到了軍方召集令,於是摩拳擦掌、躡手躡腳,準備執干戈以衛社稷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人征戰幾人回」。突然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歌豪壯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水滸傳的好漢們曾說「砍頭不過碗口大的疤」,就仗著這份走暗路吹口哨壯膽的心態,我單槍匹馬踏上了征途…。
出門那天,老媽一再叮嚀,小心照顧自己,危險的差事別做等等。外面艷陽高照溽暑逼人,由公巴換火車,再由火車換軍用卡車,真個車轔轔、馬蕭蕭,塵埃不見咸陽橋。一路迤邐走來,慕然發現出了臺北都市,沿途阡陌上隴間,華實敝野,黍稷盈疇,在通往風嘯嘯兮的路上,方覺得人間、世上是這般的美好!為何平日不曾留意呀?萬一易水真的霜寒,我豈不辜負了一生?折騰了大半天,黃昏時分,抵達成功嶺,映入眼簾的霍然八個大字:「愛的教育、鐵的紀律」哇!棒透了。沒想到多年以後,這句話仍留在腦海中。當我有幸帶領某公司團隊打拼時,要求「人性化的管理,不容挑戰的紀律」,就脫胎自成功嶺的圖騰。正在呆頭呆腦、張嘴四望的當兒,突然憑空一聲暴喝,嚇得我們這些要報到的新兵臉若金紙、魂飛魄散,苦日子終就是來了。
成功嶺上的新兵集訓,是以連為單位,一連有三排,每排含四班,每班有新兵十人,總共一連一百二十名蘿蔔兵。連有連長一人,分為兩類,一為大陸來臺的資深戰士,五十歲左右,較為和藹,但頗有古燕趙之風。另一類為鳳山陸官畢業的少校,三十上下,精力充沛,較具現代軍人英武之氣。排長則多為大學畢業服預備軍官役者,皮膚較皙白,談吐較文雅,略駝背,大多數帶眼鏡,發口令則像剛學叫的公雞。至於班長,則多是高中或高職畢業無緣上大學而來服兵役者。而我們新兵跟班長朝夕相處最為接近,其處境的尷尬可想而知,你幸運中舉,而他一年前不幸淪為落弟的秀才,有些班長,嘿嘿嘿,「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你還會有好日子嗎?
部分班長說起話來口不擇言、生冷不忌,令我們這些少年維特感到腥暈不堪,無法消受。好像在部隊帶兵說話不加三字經,就無法張顯他個人的爽朗與威武。那個年代,部隊中尚有一「輔導長」,屬政戰系統,顧名思義,負責部隊政治偵防與思想教育,他的主要任務是清晨指導我們讀國父思想、領袖行誼、國民黨史之類的文獻,結訓前尚得通過筆試哩!
不幸的是派到我們這一連的這位仁兄文化水平較低,年齡又較我們小(初中畢業加二年專修班),念起文章來白字連篇,好意提醒他,竟惹得他惱羞成怒,說是藐視長官,罰我們在烈日下雙手平伸蹲馬步,一蹲就是半個鐘頭,好慘啊!輔導長的另一任務就是教我們唱軍歌,唱軍歌是不講究五音六律的,什麼宮、商、角、羽、徵,抑揚頓挫等通通不重要,只要直著嗓門當大聲公就行。有的軍歌極具啟發與勵志作用,如:「時代在考驗著我們,我們要創造時代,革命的青年大家快快一起來…」,有的軍歌唱得令人血脈賁張、口吐紅信,如:「戰啊戰啊!我們是新中國的青年,我們是革命的戰鬥員,…」,又有一些現在已不適合了,如:「看我們的青年誓師大團結,要把那個〇〇徹底消滅…」
成功嶺上的作息時間是非常規律的,訓練課程更是緊湊,一切講求速度、效率、體能、反應,小腦遠比大腦管用。早晨五點起床,晚上十點熄燈,從漱洗、早餐,晨操、早課、出操、打野外、午餐、打靶、衝刺、晚餐、戰鬥澡、晚課等,井然有序。幾星期下來,聯考時的數學、物理、化學等忘得精光,但身體卻健壯如牛,皮膚曬的有如中非混血兒。成功嶺上的白飯,是褐色的還略帶霉味,起初很不習慣幾乎無法下嚥,是糙米?胚芽米?都不是!它是陳年帶麩皮的「戰備米」。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狼吞虎嚥時還覺得它有口感有嚼勁,人的適應力是何等厲害!照現在健康食品的觀念,它比精白米更有益身體呢!
開訓四週後的星期日,成功嶺開放給受訓新兵的家屬參觀,好讓這些少爺兵的親朋好友放心,名曰「懇親會」。假如你有個女朋友或者是年輕的姊姊或妹妹來上山溜躂一下,那你就很炫了,假如她們再「亮」一點或容貌搶眼一點,那你就更拉風了。班長、輔導長們會繞箸她們團團轉,有的沒有的扯個沒完,接著下來的一週,你的日子就好過多了,究其原因,不難令亞當的後代心領神會。
集訓的最後一項,也是最刺激的一項:震撼教育,你荷槍實彈,臥下匐伏前進一百公尺,離地五尺高有倒勾鐵絲網覆蓋,網上架設兩挺水冷式機鎗噠噠噠的水平掃射個不停,身旁不遠處不時有地雷空爆,你必須在預設時間內到達目的地。整個場景逼真,槍林彈雨硝煙彌漫,令人膽顫心驚手腳酸軟,少爺兵到達終點時無不灰頭土臉面無人色,連褲襠都被嚇的濕漉漉的!
終於我也從成功嶺順利結訓,帶著黝黑的皮膚和鋒利如青刃般的體力下山了,我也和先期的學長們一樣向人爆料成功嶺上的新鮮事和自己出的洋相,而且更加誇張。但我內心卻有另類的感受,兩個月的親身經歷,讓我在很多小事小節上看到了人性,可貴的、可鄙的人性,竟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不堪觸及!受訓時所強調的袍澤愛,在戰友們利害衝突時竟蕩然無存!緊急集合時,伙伴們你推我擠、爭先恐後的德性,飯桌上大家那副弱肉強食的嘴臉。尤其令人深惡痛絕的,在集合整隊的時候,值星班長隨時會毫無端由破口大罵:「他媽的混蛋,別動!你們這些死老百姓,排個隊也不會,簡直像一群豬!考上個臭大學有什麼了不起,沒有入列的統統給我滾出來…」起初你聽到這些刺耳的穢語,心中一陣憤怒,人格無端被辱,但聽久了也就麻痺了,這些千篇一律的陳腔,沒有什麼好計較的,久而久之,當值星班長再出言無狀穢語連珠時,你便會很自然的接著在心中暗自阿 Q 一番:「你還不配!媽媽的,我總算被龜兒子罵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而部分班長平常又是多麼的相互嘲笑相互推諉,連長不在時,他們又是如何作弄和善的副連長,然後在我們面前狂吼;「不要講理由,絕對服從班長!」
成功嶺上的休息時間也很彈性,譬如說班長宣佈休息十分鐘,但一轉眼便吹哨集合,你絕不能跟班長抬槓:「才過兩分鐘啊!」成功嶺上是不講理由的,他說三秒有多長,就有多長;他說半個鐘多短,便叫你連排隊尿尿的時間都不夠,你的名牌手錶永遠不準,中原標準時間就在班長的聲帶裡,他隨時會冒出一句令人火大的話,而你又不能吭一聲!而我又目睹某排長為了一時的好惡,罰你跑上坡、跑下來,又跑上去、跑下來,然後問你:「累不累?」「累了?再跑,跑這一點路就累了?再跑!」然後又問你:「累不累?」「不累?很好,再跑,跑到累為止!」你就這樣的無端受折騰,又不能怎麼樣,畢竟你的結業証書在他們手上啊!這究竟是制度的缺失?管理的不當?還是道德的淪喪?人心的卑微與墮落?
大夥兒都在無言的承受,把希望寄托在二個月以後,雖然自由在希望中屬於無價,但是「當你感到受罪時,痛苦已成過去」,就這樣一天挨一天的「數饅頭」過著。而我總是默默地望著這些,希望它早一點離開我。至於歡笑,不是沒有,但卻是那樣的短暫與無稽,甚至大多數是為了討好長官或緩和當時沉悶的空氣而來的,這不是真,不是善,更不是美,我覺得笑得空虛,笑得蒼白,笑得敷衍,笑得低俗,試想一佰來個「陽性的動物」擠在一間營房能搞出什麼高尚的笑料?在嚴肅的人性摸索中,成功嶺上的歡笑是那麼的皮肉分家、心口不一!起初我想人生如戲,今日我既然唱了花臉,何妨來個虛應故事,反正一轉眼下山後兩不相干。後來覺得要消除這些污穢,唯有從修身做起,在還沒有能力影響別人的時候,別要求太多,對現實更不要有什麼不滿,只因你我都平凡。漸漸的我也看慣了相互間沒有多大惡意的不協調,也就不再憤憤不平了。
成功嶺上有一句名言:「合理的要求是訓練,過份的要求是磨練」。是的,不要怨他人過份,必須要接受難以忍受的磨練,你才能逐漸茁壯與成熟。在結業的餐會上,謝過了好心的長官,脫下了軍裝,本來同期戰友相約到樹林外圍毆那幾個不上路的班長,酒過三巡後,大夥握手言歡,一笑泯恩仇,算了。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倏忽三十多年過去了,離開成功嶺後又走了一大段人生的旅途,江湖風波惡。如今回想起在嶺上的點點滴滴,有些事在當時造成心中極大的震盪,事後憶及卻覺得微不足道了。畢竟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要迎著陽光往前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