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不住身邊人的好言相勸及嚴詞苛責,說:「看我假的照樣吃,容易打理,一面刷牙一面唱歌,無需忍痛,一勞永逸。」又說:「裝好就變白雪公主,還可以做黑妹牙膏的廣告。」罵腔是:「拿不起、放不下,膽小如鼠,砍頭也不過碗大疤。」要我比照他老先生十幾年前的勇者風範 –「去牙」。套句我家叔婆的四川口語:「笑人、焦人又氣人」。而我終於鬆了口,有氣無力應道:「好啦。」
這下子難以言喻的心情油然升起,往事與今時背道而馳。從前拔個牙必暗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隨意傷害,為什麼不學早年老人家,掉一個少一個,自然天成。」何況口裡仍有十幾顆「好傢伙」在,穩穩地各自守著崗位,狠心傷害它們嗎?曾經堅持過的呀!有陣子常見枕頭染了微微的血漬,不慌,那是齒落先兆。枕上加蓋毛巾隨時洗換即可。隔好一陣會痛的情形不是沒有;鍛鍊忍功,忍者龜,龜長命。數年前宴會中,嘗日本春卷,咬下想怎麼包骨頭呀!一看是自已右邊的犬齒,無痛無血離任了。這事件十分合我意,毫無怨尤。旁邊一位先生幽默:你省了一百元拔牙。「缺牙巴」空空心情特棒。一直讓其「位空」而過。面臨缺齒容顏,曾思考去大陸落戶,入鄉即可隨俗,老人家缺齒正常,見怪不怪,別人可以,我為何不能?此間美國,人人愛美,難遇缺牙人,你缺了,別人看你,「怪」。
去牙不比去髮。人厭世去三千煩惱絲,後悔再蓄無妨。有兒歌道:「光頭是和尚,淚汪汪,跪扣在中央,可請師父將我放,放回家去奉高堂。不願當和尚,想親娘,親娘別無恙,再來當和尚。養長頭髮跳過牆,想起了二姑娘,二姑娘!」一上心頭便上口頭,帶動一旁老先生的童趣,加入同唱。可是牙週病包不住那曾經標緻又合作的好幹部,就連多年跟隨的那幾個,局部帶鉤的「外勞齒」,唱歌不配合,往外逃跑啦!
這一串低迴、緩衝的思維,激起翻騰的現狀。唉!唉!唉!停留在一個「拔」字上。拿起電話約醫生。椅子往後靠,醫生檢視說:分四次拔,首先去掉左上的幾顆。他手到擒拿,一針麻藥後,輕鬆快捷。放人歸去等二小時,麻藥散去沒事了,很好。第二次可就不好了。輪到處置左下方,X 光透視指出,中間部位有埋伏,居然有個寶貝未能伸展,暗自斜臥在裡邊,不曾「為人民服務」。對於它的去留,醫生未資詢病家。他好心,想一針麻藥內外解決。一時間是又拔又撬。從未見光的寶貝不願離我而去!也難怪!根深植遠,到了我頸部位置似的。醫者固然不放棄,病家無奈地合作到底。對痛苦情景能避則避,怕見世面的老先生,咖啡喝罷等著接人。他認為理應如此,安坐一旁,急而不移。幸得診所服務的愛心助理,握住我手給我勇氣。頑固分子終於脫離,過程艱苦。都鬆了一口氣。縫線時醫生說:「我的針線工夫很好的。」張嘴不能答:「我信你!我信你!快快縫吧。」完工後醫生累了!我心感激,冒然伸手輕拍他臉,表示一切已過,好了!不用耽心了。
然而一連數週,左下唇內外都保持不變,像剛打完麻藥,「肥大無知」的感覺天天不退。家人都安慰說:要些時日會復原的;牙邊神經細密,傷到它們啦!想抱怨始作俑者的老先生,也懶開口,獨自受罪並哀哀地想:如果不動那個「深藏不露」,不定那天它會冒個尖,叫人驚喜,古稀人長牙上報。這檔事耗時月餘才恢復正常,也才再敢就醫。老天爺憐憫,右邊一切順利,去齒的節目總算落幕。
嘴裡除了永遠的大將 –「舌將軍」外,空無一物。老先生要報一箭之仇,哇哇哇對老友們宣佈:「她是無『恥』徒了!」又如何?嚴格說人間事大小難辨,大錯小錯,大恥小恥,除了自己清楚,只等老天爺來定奪。唯一可慰是親人見面都說:像極母親。
吃軟吃碎維生兩月,便去診所打模,等來上任的「美嬌娘」,塞滿口腔,嬌滴滴不敢給與重任。攬鏡自瞧,像了兄長,因為是同一個牙醫嘛!醫生也造物,但與上帝比,居次。咧口微微笑,回復唇齒相依的好形象,也就是「新生活運動」之始。學習吞嚥非得小心,像針黹繡花工,仔細有耐心,最重要隨時提醒舌大將軍,要慢條司理。如今是團隊作業,別不小心弄翻一整船。
身邊人近年總愛回鄉玩,這次一等我有了新牙就飛啦。獨自接七歲的小孫女放學,某日她要我看她那枚搖搖欲墜的乳齒,並殷切期盼牙仙在枕下給錢,我的牙仙呢!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