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嘮嗑湖南來的父親
來自湖南的父親

嘮嗑湖南來的父親

「五哥」。跟大家繼續嘮嗑我的父親。有時回憶一旦被打開了,就很難停下來,得細細咀嚼。我母親這邊也是一部臺灣近代史,以後有機會再說吧。五哥是我父親,他的親友群裡不是叫他五哥就是喊他五叔。原來他們家有兄弟姐妹五人,三男兩女,他排行老五,所以他的堂輩兄弟們都叫他五哥。二哥很早就蹺家了,不知所蹤。四哥早他出來當兵,之後也把他帶去當兵了。湘軍在清末是很有名的,所以去當兵也就成了湖南人的特殊職業,兄弟、堂兄弟之間會互相招呼一起去當兵。五哥的父親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當時身邊就只有他一個兒子送父親上山頭。十七歲離家去當兵的時候,母親送他走了好幾里地,這一別,就是永遠。

「金戒指」。他剛到臺灣的時候,當時有個口號:「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所以他以為,也是一起過來的袍澤間的以為,很快就會回去了,回家了。所以在部隊裡也沒有什麼花銷,兩年間存了點錢買了一個金戒指,回家的時候可以送給母親之類的。金戒指不敢隨便亂放,於是就戴在手上。沒想到這個金戒指被他的長官發現了,美其名是要替他保管,實際上是被順走了。一個二十不到的孩子,又怎會想到人心的險惡呢?

「外省、本省配」。打架打輸的時候,蔣先生帶了六十萬人來臺灣。其中大部分都是軍人,有部分是員警及很少部分的眷屬、機關單位人員,這些人都被叫做外省人。我母親這邊是本省人,從唐山過臺灣也有幾代人了。父親很晚才結婚,估計當初是想很快就能回去了,回老家討個也是湖南的湘妹子。後來漸漸反攻無望了,才經人介紹結婚的。當時結婚很快的,只要身體健康,家世清白,長得不醜看得順眼,哪怕身體有點殘缺也都能成的。父親、母親的家世都很清白,窮得一清二白。我在想,當時的人有愛情嗎?也許把日子過好了就是愛情了。把日子過幸福了,就是找到真愛了。很快我就出來了,他三十六,她二十四,我全新。生我的當天及前後幾天沒有祥瑞,也沒有人有夢見金蟒蛇之類的,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孩。剛出生時眼睛很小,小得都睜不開眼,三天過去了還是如此,我媽以為我是個瞎子呢。這到底是誰瞎啊?有人說跨省跨的越遠生出的孩子就越聰明,還真是這樣,我遺傳了兩地的優點,我有湖南騾子的脾氣,以及臺式的男子氣概。

「退伍」。父親早早就申請要退伍了,說是升不上去了。當時我十歲不到。其實他的際遇還是不錯的,除了金戒指事件之外,還是有很多貴人相助的。在家鄉高中都沒畢業就從軍了,後來他的另一位長官,我喊他叫岳伯伯,協助他繼續唸高雄的黃埔軍校。多年後他跟我說,當時他退伍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原來他並不喜歡當兵的,若不是生活所迫……。以至於我要高考的時候,也順帶的去報考軍校,他得知後,很語重心長的跟我說:家裡有一個當兵的就夠了。

「田園夢」。他的同袍有的也都先提前退伍了,有的幹起了瓦斯行送瓦斯筒,有的去開計程車了,有的去搞建築蓋房子了。而他卻選擇了蓋養雞場這個賽道。把退伍的錢都拿去買了一塊山坡地,蓋了一座能容納一千隻雞的雞舍。山上種有之前就有的荔枝、芒果、龍眼樹。我就是在龍眼樹上吃樹頭鮮的龍眼時,不小心掉下來摔斷手臂的。雞舍蓋起來了,小雞仔們入住了,本以為就等著賺錢了,沒想到雞肉價格下跌,飼料上漲,雞還沒快樂的長大,他也欠了一屁股的債。我這富二代雞少爺的夢也碎了。再後來把山坡地給賣了還債,他去參加考試又回到公職了。哎,他開心就好。

「四哥」。四哥就是把他帶去當兵的那個四哥,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四伯父跟父親不是在同一個旅、但是在同一個師,跟著大部隊一起轉移。轉移到南京的時候,四哥被俘了,就留在南京了。被俘的估計下場都不會是太好的,好在四哥會開車,也算是有技術的專業人員了,所以在下場不好中又有好那麼一丟丟。父親則繼續跑到臺灣。同樣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人生的境遇竟然是這麼的大不同。後來四伯父在九十年代曾來臺灣探親,父親先去香港接他來台的。我問他,你們分離了那麼久,還能認得出來嗎?父親說在機場遠遠的望著人群,能感覺有那麼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他。

「老大回」。1987 年臺灣開放能回大陸探親了。很多娃娃兵成了老兵,也都陸陸續續回去探親了。探親的大隊伍中,每一個人的背後都是一連串的故事,但都是用淚水來訴說的故事。父親也很關心探親的事情,同袍之間都會互相探得消息。還沒開放探親前,他們就有在偷偷的通信了。當時信件還是大包轉小包的。就是有人去香港收集很多的信件,這是大包,然後想辦法帶回來,然後再一一的分出去,這是小包。我偷看過父親藏在抽屜裡的信件,一封封密密麻麻的簡體字、紙質粗糙的信封信紙。第一次接觸到簡體字,就前後文連貫的讀一下,也能看懂的。父親回到湖南幾次,不是在湘潭就是在長沙。每次都會帶金子回去,他覺得金子才是最有用的,估計多少也有他在年少時的那個金戒指的情結吧。他也在北京、青島跟我小住過,總之能回大陸他就是很開心、很開心的,不開心的反而是他的夫人。父親想回大陸想了一輩子,而我卻很輕鬆的能在北京一待就是二十幾年,子替父歸,我多少有替他彌補了一些心願。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有」改鬢毛衰。其實他的口音已經不是純正的湖南口音了,聽得出來是外省口音,是跟很多同袍混過的各省、各省的外省口音吧。

「我是中國人」。在臺灣不知從何開始,說我是中國人這件事情變得是那麼的難以啟齒,高深莫測的一件事情。一個家庭一個家庭的家族史拼接起來就是一整個的民族史。打架打輸了就輸了唄,但還是一家人不是嗎?民族復興了,國家強盛,個人流的淚就會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