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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慶祝結婚六十二周年
與老伴攝於中國廣西北海海灘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慶祝結婚六十二周年

再過幾個月,就是我同妻子結婚六十二周年。回憶起同她相識、相知、相戀和結婚的經過,以及婚後的遭遇,實在令我百感交集,感概不已。

(一)有趣的相識

妻子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由於當時男女生界限分明,我們在初中雖然同學了三個學期,卻從沒有說過一次話。她給我的印象是:矜持、不苟言笑、不愛理男生。

我們的「相識」十分有趣。我從小就喜歡接近漂亮的女生,她是班上幾個漂亮女生中的一個;因此一開學我就注意她了,並且很快就打聽到她的芳名。她是怎樣知道我的呢?她後來是這樣告訴我的:一天學校在禮堂開會,她突然發現她的座位附近的牆上寫有「唯我獨尊的某某某(我的姓名)」幾個字。她覺得這幾個字如果是某某某自己寫的,這人就太張狂了,便問同座的女生某某某是誰,同座的悄悄指著我告訴她。從此,我的名字和形象,便深深的印在她的腦海裏。看來她對我的第一個印象並不怎麼好。

筆者(左)同老妻在紐約

那幾個字確實是我寫的。原來,禮堂曾是全校住校男生的宿舍。我一向住校,一天躺在床上看小說,忽然看到「唯我獨尊」幾個字,並不很清楚它的確切含義,只是覺得它很有特色,便信手在牆上寫下這幾個字,並在其後加上我的大名。

我同她的第一次說話非常偶然而有趣,那是在初中畢業考省立桂林中學高中的時候。當時的升學考試十分嚴格,不僅把考生的姓名密封編號,而且在編座位時,主考學校有意把初中同校報考的學生分開,不讓他們同座,以避免可能出現的弊端。幾百上千的考生坐在同一個大試場中,許多監考員來回巡視,考生稍有左顧右盼或其他違規之舉,輕則被登記姓名編號,重則被當場取消考試資格。

第一天上午考國文,我提前幾分鐘進入試場。我的座位在當時流行的雙人課桌的左面,右面的座位還空著。正當我猜想與我同座的是男生還是女生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出現了:只見後來成為妻子的她,在我旁邊的空座前後來回走動,反復將准考證上的號碼與座位上貼著的號碼對照,終於無可奈何地坐在我右邊的空座上。她與我同座!編座人員的疏忽,竟為我和她的接近提供了如此的好機會。

第二天上午,我照例提前幾分鐘進入試場,沒想到她早已坐在座位上了,而且居然主動同我攀談起來。她的第一句話好像是問我上科考試某題的答案,後來談了些什麼早已遺忘。打這以後,幾乎每科考前我們都會交談幾句。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微笑,令情竇初開的我心旌搖動、不能自已,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放榜了。我和眾多的初中同學都被錄取,而成績一貫出眾的她,卻名落孫山。怎麼回事呢?相愛後,我們共同回憶,認為可能與下邊之事有關:考代數的時候,她遇到困難,便悄悄地叫我把某題的答卷往她那邊移移,讓她能瞥上一眼。我當然照著做了。但我們的小動作卻落入一位監考老師的眼底,他立刻走過來,把答卷重新移向我,並站在她面前好久好久。是否這位老師認定她有「偷看同座」的違規行為而記下了她的姓名編號,從而導致她不被錄取呢?

後來她考上了國立漢民中學的高中。這所學校的名聲和教學品質並不亞於我考上的省立桂林中學,只是離城區較遠而已。

我們分別進了不同的學校,看來我們之間的戲尚未開場就停演了。

(二)幸福的初戀

否!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上午最後一節沒課,我提前離開學校回家。走出校門沒幾步,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忽然與我擦肩而過。當我醒悟那就是她時,她已款款走進我就讀的那所學校的校門。我悵然若失地回到家中。第二天聽同學說,昨天她做「給養」(學生輪流值日,協助廚房工人買菜做飯),趁買菜的空隙到我所在的學校會會初中時的老同學,大家談得好開心。我為這天提前離校回家而未能與她相見懊惱不已。

何不給她寫封信呢?我猶豫著。據說早就有男生給她寫過信,她總是看都不看就撕碎丟入垃圾箱中。我想,如果我也淪入上述男生的命運,豈不是自討沒趣麼?但不知怎的,幾天來老是想著寫信這件事。

信終於發出了,內容除了對那天未能與她相見表示遺憾之外,主要是詢問她的學習情況。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男生初次給女生寫信,大概都是這樣的內容。我當然無法脫其窠臼。

雖是意料之外,卻在期待之中。幾天之後,居然收到了她的回信。這是她第一次給我寫信,我一直珍藏著。無獨有偶的是,她也珍藏著我給她的第一封信。而且不知出於何種默契,我們彼此都珍藏著後來對方寫給自己的每一封信。結婚之後,我們把這些信裝訂成冊,竟有厚厚的幾大本。遺憾的是,「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成風,我們擔心信被抄走並被公諸於眾,因為信中確實充斥著許多為當時所不容許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內容。我們不得不親手把它們燒掉。否則,今天可以精選一些作為散文出版。我們的文筆都不錯,她尤其擅長於寫抒情散文。

她給我的回信除了介紹她在就讀學校的學習的情況外,還寄了一份她們學校的招生簡章給我。簡章上寫道:「本校以向理工科大學輸送合格學生為辦學宗旨。凡畢業後有志於報考理工科大學的學生,歡迎報考本校;無意報考理工科大學者,切勿報考。」我當時深受在學生中流行的「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的影響,十分嚮往北大、清華等一流大學的理工科。看了這份招生簡章,竟萌生轉學的念頭。

相愛之後我曾問過她,為什麼寄招生簡章給我,是否有希望我轉學的暗示。她不是笑而不答,就是說記不清了。

第二學期,我轉學到她就讀的學校,我們再次成為同班同學。

開學後的最初幾周,我和她沒有什麼來往,即便在校園中單獨相遇,她也只是淡淡一笑,算是對初中老同學的招呼。她仍然那麼矜持,那麼不苟言笑,那麼不愛理男生。

一天上國文課,課文是《學記三則》,當老師講到「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的時候,我突然萌發以這句話為主題給她寫封信的靈感。當時全體學生都住校,只有星期天上午早點名之後才能回家。我利用晚自習偷偷地給她寫了封信,但不便投入郵局設在學校的信箱,只好利用星期日回家時從市內寄給她。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後來她告訴我,她的信也是在學校寫好,趁星期日回家時寄出的。從此,我們在校內猶如普通的同學,但幾乎每周彼此都給對方寫封信。結婚後,我們把這個階段的通信不知天高地厚的稱為有別於魯迅先生《兩地書》的《一地書》;她並且戲稱用這種方式談情說愛是我的首創,可以申請專利。

我們終於相戀了,校園中經常留下我們手牽著手漫步的身影。那是我一生中最為得意的日子。

(三)沒戲了

西方諺語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賭場得意,情場失意。」意思是,好運氣不能讓你一人獨佔,人生有得必有失。

這個學期末,我因參加學生運動而被學校以「挾眾罷課,破壞校紀」的罪名勒令轉學,不得不到外地繼續學業。

分別,對年紀不大、初涉情場的男女實在是莫大的考驗。我們沒有經受住考驗,一個莫名其妙的誤會使我們逐漸疏遠,最後竟中斷了聯繫。我們的初戀夭折了。

第二年,政權發生更替,我們相繼參加工作。不久,聽說她調到外地某報社任見習編輯。

政權變更之初,許多「老革命」沒有結婚,他們急於尋找對象,新參加工作的青年女生是他們的首選。我耳聞目睹不少認識和不認識的女生,在組織、人事部門的撮合下,拋棄相愛多年的男友,與「老革命」閃電結婚。在這樣的背景下,已經中斷聯繫好幾年的我們,看來真的沒戲可唱了。

(四)重新拾回愛情

然而我們終於重逢了,重逢的經過更是偶然。1953 年 11 月中,我奉命調往上海學習。一天,我正在準備行裝,一位同事告訴我,他剛到某報社駐我市的記者站看望其兄,站內一位漂亮的女記者向他打聽我的去向。正當我納悶這位女記者是誰,為何如此「關心」我的時候,第二天下午,單位總機突然通知我去接「外線電話」。當時通訊十分落後,省部級單位只有總機有幾條外線。通常的情況是,外線電話找一般幹部,總機總是推脫回絕而不通知本人。這天卻不知是何原因,竟讓我這個一般幹部去接「外線電話」。真是鬼使神差!拿起話筒,聽到的竟然是她的聲音。她說已調到報社駐市記者站工作,約我明天到記者站談談。看來這幾年我們雖然沒有聯繫,她卻十分關注我的行蹤。

第二天一早,我如約來到記者站。她正在工作,見我來了,立即放下手裏的事,招呼我坐下。幾年不見,她出脫得端莊秀麗,漂亮的臉龐上露出我所熟悉的微笑。雖然穿著統一發的不盡合身的幹部服,卻散發出醉人的芬芳。整個記者站只有我們兩人。我試探地問她結婚沒有,她笑著回答,還沒有意中人,要我給她介紹一個。她也似為無意、實則有心地摸我這個方面的底。幾分鐘的談話,彼此大體上弄清了對方的婚戀底細,從而大大縮短了時間給我們造成的距離。我們恍惚又回到了幾年前的中學時代。幾經接觸,我們終於恢復了戀愛關係。

此次意外重逢,除了得歸功她對我的執著和眷戀之外,我不得不感謝命運。試想,如果她沒有調到記者站工作或是她調來時我已去了上海;或是那天我的那位同事不去記者站看望其兄,或是彼時彼刻她外出工作,或是我們單位的電話接線員按慣例不通知我去接外線電話,或是此時此刻我不在臨近電話的地方。只要這幾項「如果,或是」中有一項出現,我們的婚戀史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這真應了那句「是你的你總會得到」和「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的俗話。

(五)苦澀的婚後生活

1956 年 4 月,我們決定結婚。登記結婚的經過太有趣了。當時她作為「調幹生」(工作後經「組織」批准考入大學的學生)正在廣州郊區上大學,我在北京工作。那時結婚是要經「組織」批准,而後持著介紹信到公安派出所登記的。我拿著介紹信從北京趕到廣州。

一個星期日,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公安派出所,那裏靜悄悄的,原來星期天不辦公。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工作人員,好說歹說地請他通融,他沒同意。我們只好一家一家的找,終於有家派出所的工作人員同意破例為我們辦理。正當我們拿出介紹信的時候,他卻發現她的戶口不在這裏而在她們學校附近的派出所。他告訴我們不能在此登記。我們掃興極了。我說算了,明天再登記,今天在市裏好好玩玩。沒想玩過了頭,竟錯過了回學校的公車,而當時計程車很少很難找。我們只得找間旅館住下。那天晚上,我們共處一室。為了遵守傳統的道德標準,互相約定這晚絕不得超越戀愛關係「亂來」。那天晚上,我們同睡在一張床上,身體緊貼著,不時互相親吻。年輕人的激情和衝動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我們,我多次企圖越過「雷池」,但又勉強地克制自己,以致不得不多次從床上起來在房中踱步。

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這近乎「天方夜譚」,故事編得太離譜。真的,要不是親身經歷,我也難於相信。但我們並不後悔,恪守傳統的道德標準,證明我們的愛情和婚姻並不以性愛為唯一目的,從而彼此贏得對方的信任和尊重。這或許就是我們愛情之樹長青,並經得起其後風浪考驗的原因。

婚後的生活卻遠沒有戀愛那麼有趣。第二年,在「引蛇出洞」的「大鳴大放」中,我沒有寫過一張出格的大字報,沒有說過一句出格的話,僅僅根據我的幾個好友揭發的幾句茶餘飯後的牢騷怪話,就讓我這個年年立功受獎、人們十分看好的青年幹部莫名其妙的在「反右派鬥爭」中落馬,被定為「中右份子」,不僅降職降級,而且被發配到農村「勞動改造」。

我的不幸對我們的婚姻又是一次嚴重的考驗。許多「右派分子」和「中右份子」的配偶,由於「組織」的干預或對自己前途的考量,都同對方離婚了。而她卻同我不離不棄,始終如一。

在大陸生活過的朋友都知道,在「偉大領袖」時代,地、富、反、壞、右(包括中右份子)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經濟上的拮据不用說了,政治上的歧視是最難忍受的。無論「偉大領袖」發動什麼樣的政治運動,總要「上掛」到他鋒芒指向的鬥爭對象,「下聯」到這些對象的所謂社會基礎 —— 即地、富、反、壞、右,以至最底層的幹部和群眾(時稱「上掛下聯」)。因而每次運動到來,所在單位總會把我這樣的「死老鼠」拋出來「舊飯新炒」一番。我成為人們諷刺的「老運動員」,不僅無法如「偉大領袖」所教導的那樣「夾起尾巴做人」,甚至連韓愈自嘲的「跋前疐後,動輒得咎」也做不到。每當「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我都恨不得鑽進地裏以求片刻的安寧。魯迅曾一針見血的指出,自古到今,中國人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做過人,不是「做穩了奴隸」,就是「想做奴隸而不得」。在「偉大領袖」時代,我和許多類似我的人,許多年就是「想做奴隸而不得」,最大的願望就是「做穩奴隸」。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了,但回憶起來依然令我毛骨悚然害怕不已。那些年,要是沒有家庭這個「最後的避風港灣」,這個世界早就沒有我了。著名作家老舍,就是在被批鬥後回到家裏,又遭受妻子和兒女的白眼和冷漠才投湖自殺的。

(六)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1979 年,我的「問題」在經過二十二年後終於得到「改正」。此時,我已接近「知天命」之年。一生中最富創造力的年代已經結束了,我只能碌碌無為地度過餘生而把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在此之前,我的兩個兒子先後考上大學。其後,他們一個到加拿大、一個到美國留學,取得學位後,均在美國工作。幾年之後,我和妻子也移民來到美國。

與大兒一家合影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美國這十幾二十年,可以說是我們結婚以來生活最為安定、最為美滿的日子。兩個兒子讓我們膝下有五個孫輩。兒子、兒媳事業小有成就,孫輩分別就讀於研究生院、大學本科、高中、初中和小學。兩老「舉案齊眉」和「含飴弄孫」的日子確實妙不可言。

《詩經.邶風》中的《擊鼓》篇寫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和老妻是初戀對象,又是原配夫婦,而且手牽著手地度過了六十一個春秋,應該是名副其實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了。

年輕的時候歷盡劫波,終於迎來了幸福的晚年。人生無常,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