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曾想過國城會先我而去,誰料殘酷的現實卻撲面而來;瞬息之間,國城竟離我而去,一去不復返了。
那天深夜裏,送他到醫院急診,不承望兩天以後,他就匆匆地走了,走完了他八十九年的人生之路,也走完了我倆一起度過的六十多個春秋。回首來時路,有過微笑,有過分離與重聚,也有過一家人旅遊的歡樂日子。這些,都點點滴滴在心頭。
國城年青時,從越南回歸祖國,考入了華南文藝學院美術系。畢業後,一直在文教部門從事繪畫的工作。他為人老實厚道,不擅長交際應酬,卻像大孩子一般,說話率真,以真性情待人。他一輩子喜愛繪畫與書法。過去,他常把他的作品贈送給親友;如今,家裏只剩下三兩幅書畫,留作永久的紀念。
除了繪畫的本職工作外,他也常常參與各種社會工作:如下鄉幫助秋收、夏種,或參與應急的社會活動,他都勤勤懇懇地去幹,從無怨言。
在家裏,他很少以嚴父的姿態出現,卻是默默地為兒女們付出他的一份愛。六十年代初,全國食品供應緊張時,他在宿舍旁的空地上,蓋了一間雞屋,每天起早貪黑地去餵雞和清理雞舍。每當他捧回一個個新鮮的雞蛋時,孩子們都高興地笑了。
他是個傳統的中國男人,我們夫婦之間很少花前月下,甜言蜜語,甚至在結婚紀念日,他也不懂得去買一束束的玫瑰花送給我。可是,當我生病時,他會久久地坐在床前陪伴我、安慰我。結婚六十多年來,我們極少紅過臉、吵過嘴。日子就像一泓清水般,靜靜地流淌過去了。
六十年代末,我們倆人離家萬里奔赴「五七幹校」,在那裏一待就是四年。在幹校,他也是任勞任怨,無論是拉車上山、砍柴、到磚窯幫工、或是到幾十里路外運送魚苗回幹校,他都盡力而為,從不叫苦。有一次,他拉著滿載磚石的小車,路經一座殘舊的小橋,一下子連人帶車摔下了深坑,幸虧沒摔斷腿。他帶著輕傷爬起來,推著小車又繼續上路了。
八十年代初,我被批准返回香港定居。他一個人與老母親共同撐起這個家,撫養著四個高矮不一的孩子,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好不容易熬了一輩子。九十年代後期,我夫婦倆移民美國,本以為與女兒們團敘,安安穩穩,安度晚年。誰想到十年前,他被診斷出患了 Alzheimer’s Disease(老人失智病),同時合併患上柏金遜症。從此,疾病就一直折磨著他;特別是近年來,發展到患上嚴重的憂鬱症,經常出現強迫性的失控行為。
國城,你曾經是一位很率真、很愛笑的人,雖然平常話語不多,但笑容卻溫暖了我們的心。如今,十年來,在疾病的折磨下,病魔奪走了你的笑容,奪走了能自由行動的能力。你在精神困頓中做出的一些行為,我們也不理解,甚至有時還會責罵你,讓你受委屈了。
如今,你默默地走了,遠離一切病痛走了。我們雖然百般不捨,但還是祝你一路走好。我們期待與你來生再見,再續前緣,再見了,我親愛的人!
在追思會當日,我寫了一首詞,以表我對丈夫深切的哀思。詞如下:
悼良人(加賀鑄詞意)
重返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夜半送君就醫去,頭白鴛鴦失伴飛。
思往事,淚霑臆,舊夢新愁兩依依,
空床臥聽北窗雨,誰復挑燈夜讀書?
痛失摯愛,今古同悲。再錄著詞宗馮延已及李清照詞各一闋如下:
《採桑子》
–馮延已
花前失卻遊春侶,獨自尋芳,
滿目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
林間戲蝶簾間燕,各自雙雙。
忍更思量,綠樹青苔半夕陽。
《孤雁兒》
–李清照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沉香煙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