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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母親

我是獨生女,按照我家老祖宗傳下來的族規,女孩不能繼承遺產。1931 年,我父親得了肺結核病,三十年代,結核病沒有特效藥,在鄉村只有中醫治療,病情愈來愈重。這時,祖父也患了病,我母親怕父親死在祖父前面,如果這樣的話,我繼承家產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為了延長父親的生命,勸父親用鴉片煙。

果然,我祖父去世了一個多月,父親才相繼病逝,這樣我家只剩下祖母、母親和我三代孤寡。我祖母為人厚道,她與我母親都是出身貧寒,在家庭中都沒有地位,所以她們婆媳關係較好,我祖母主動叫我母親管起了這個家。我母親在我父親得病後,就經常教導我:「女孩要與男孩一樣上進,爭氣,要讀書,有知識才華;知識在人腦子裏,誰也搶不走。」還用活生生的事實,一個距我家大約三里路的親戚家中一個女孩的悲慘命運來啟蒙我、教導我:「假使這位潘姓小姐訂婚時就跟隨未婚夫到外面去上學,就不會因被丈夫看不起而被拋棄,命運這麼悲慘。」所以女孩要與男孩一樣,靠自己的本領,獨立自強,不能有依賴男人的想法。由於我母親諄諄教誨,我從小立志,要努力讀書,做一個自強不息,一切不依靠男人的人。

我父親死後三年,燒供在家中的靈堂。果然,到了立牌位、牌位進祠堂時,叔伯父、姑母要將他們的兒子承繼給我父親,實際是為了爭搶遺產。因此由族長召開了所有親屬參加的會議。當時我九歲,記得屋子中坐滿了人,商討由那家的兒子繼承。爭吵聲很大,商量的結果,是由我小叔父和姑母二家的兒子來繼承,再徵求我祖母及我母親的意見。我母親的意見是分給她良田五十畝,一套住屋扶養我成人;我出嫁時要有講究的嫁妝;我祖母跟我姑母生活。最後將我叫進去,問我的意見。我提出二個條件,第一條是贍養我祖母及母親,她們善終時要辦體面的喪事;第二條是供我生活和上學,必須供我上大學。我小叔父說:「上大學可以,只供讀公立大學(費用便宜)。」我說:「那不一定,我考取什麼大學,就唸什麼大學。」他又反問:「私立大學也去讀嗎?」我說:「那當然,我還特別喜歡私立大學。」他與我姑媽聽我這一說,就說:「讀私立大學四年的費用,恐怕這些家產還不夠呢!」我說:「那你們就不要繼承了,這些家產就供我讀私立大學和我祖母、母親的養老金算了。」因為繼承權問題是要白紙黑字,由相關人員和族長簽字,摁上手印立約的。如若我母親和我不同意而不簽字,摁手印,繼承權的契約文件就無效。就這樣,族長只好宣佈散會。因此在徐家祠堂中,我打破了女孩名字不能寫上牌位供在祠堂裏的封建族規(我們徐家是一個大的家族,全村幾百住戶,絕大部分都姓徐,只有少數幾戶是別的姓。我們的村名叫徐家坪門。)這一場鬥爭的勝利,正式把我當成男孩看待了。但有不少人不相信我小小年紀,當著滿屋子的長輩,能提出這二個條件,認為是我母親事先教導的。實際上是由於我幼小的心靈裡,早已種上我母親長期教導我「知識就是力量」名言的結果。我從小嚮往讀大學,做一個有知識有學問的人。我才會自己想出這二個意見,來為難要爭奪我家遺產的叔伯父和姑母。

因為我從小有上進好學的志向,所以從我上學一直到初中二年級,學習成績都是班上前三名。直到初中二年級期末,我得了一場傷寒病,高熱昏迷二十八天,只能喝點水及米湯,差點一命嗚呼!我母親為我哭了好幾次。她後來對我說,假如我病死了,她也不想活了。所以她想盡一切辦法,請了很多當地名醫給我治療,最後請了一位中西醫接合的大夫,先用進口西藥清理腸胃,使我的大便能通暢了,慢慢就退燒,再用中藥才把我醫好,前後大約一年,才慢慢的康復。我記得,我的頭髮全掉光,皮膚換了一層。我復學時,頭上總是戴著黑色帽子或包上一條黑紗圍巾。但我沒有留級,仍舊跟班上初三,再參加升高中的統考,考上了重點高中。

1949 年, 局勢突變,國民黨敗退臺灣,共產黨統一了中國。土改時,我母親被劃為地主分子,家裡財產全被分光。我母親只好一人逃到上海(我祖母 1944 年已病故了),做褓姆維持生活。當時我是高中二年級,我的不少同學,由於經濟困難, 都去參加地方上的團校公校。培訓 3–6 個月,即參加地方政府工作,可以拿供給制,大約一個月二百斤大米。但我還是一心想高中畢業考大學,我母親也很支持我上大學。她將做褓姆的微薄工錢,和逃出來時帶出的一點手飾變賣,供我上大學。我大約上了一年多大學後,我背了有一個逃亡地主母親的政治壓力,勸她回家鄉。那時土改鬥地主的時期已過,她回家鄉沒有受批鬥。我讀大學一點經濟來源都沒,共產黨辦的大學,吃飯住宿都不要錢,每月另發給六角九分錢生活費。我日常生活用品,就只靠這一點點生活費,相當艱苦。當時我買的筆記本,都是買最便宜的本子,先用鉛筆記,再用鋼筆記筆記。有時我同宿舍和我關係較好,她家庭有補助的一個同學會送給我一些肥皂、手紙、郵票等。雖然生活如此困苦,我仍堅持讀到畢業。先被分配在一個技術高中做教師,後來結了婚,調為天津大學教師。1954 年, 我生了兒子,分到住房,我就將母親接到我身邊。

我結婚後,生了三個小孩。我工作很忙,經常加班加點,同時由於我出身地主家庭,工作更要比別人賣力,才不會被整肅,沒有時間照料和教育孩子。幸好我母親,不僅白天黑夜照顧三個孩子,而且還代替我做他們的啟蒙老師。我雖然沒有時間教養孩子,但我還是有意識從小培育養成他們上進好學的思想及習慣。在「文革」年代,認為「知識愈多愈反動」,宣傳「讀書無用論」、「白卷英雄」、「踢開教師鬧革命」,學校全部停課,教師絕大部分被打成「牛鬼蛇神」關牛棚、強迫勞動的專政對象。當時我的大兒子只讀到小學四年級,在家休閒。就算是在 1974 年,他小小年紀,被分配到燈泡廠幹著又苦又累的鍋鑪工,他也不停地在自學,那怕是上夜班,早晨回到家,雖又睏又累,仍要拿起書本,自學 1–3 小時。1977 年鄧小平復出掌權,恢復高考,合肥工業大學來信破格不叫他參加高考,錄取他做了正式大學生。聽說全國類似他的被破格錄取成大學生的只有二人。我的大女兒因車間主任不讓她在工作休息時間看數學、物理、化學的書,為了有時間複習功課,就與她妹妹商量,瞞著大人,用開水燙傷自己腳面的苦肉計,以取得病假條,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用以複習功課,參加了 78 年的高考,考取大學。我的小女兒雖然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學業,但她在班上的考試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考取了重點大學。現在,我的三個孩子都在美國,從事電腦工作。

這一切都是我母親從小教導我們的功勞,不但在我三個孩子身上結出了果,而且在我外子的小弟弟身上也開出了花。現在他已升成高級教師,在電話和來信中常說:「沒有嫂子堅持上大學,就沒有我們全家的今天。」

我母親對我的教導,在我老年時依然發揮著作用。我在七十六歲時,三個孩子怕我一個人在大陸得了病沒有人照顧,經常掛念我,一定要我到美國來定居。雖然以前為了工作需要,和後來評職稱要考英語而學些英語,但因我已退休廿多年,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但我想我既然要到美國和孩子們團聚,為了適應生活和考公民,必須要學習英文。年老學英文不容易,過去我接觸只局限於我的專業上的一點英文,所以現在學習特別費力;再加上年老記憶力差,一個單詞由很多單字組成,學起來困難更大。我的孩子看我學習得那麼艱苦,勸我不要考公民,拿綠卡就算了;學習英文只當是作一個消遣,不要成為負擔,這樣對我的身體健康不利。我的家庭醫生也提出可給我開公民免試的證明,因為我的血壓偏高,心臟不太好,記憶力差,耳朵又有些聾。但是我還是決定刻苦的學習英文,堅持去考。我也要去檢驗一下,我年紀老了後的學習能力。在快到公民考試時,我就先參加模擬測試。有時成績理想,有時卻聽不懂老師的考題,回家常常血壓升高,吃藥也控制不住。所以三個孩子常勸我放棄公民考試,他們怕我萬一考試沒有通過而受打擊,影響我的血壓和心臟。上帝保佑!在公民考試時,我還發揮得不錯,雖然有些公民考題,變了另一種問法,但我還都能聽懂而答得正確。考官還問了公民題以外的問題,我都答對了,順利的通過。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在八十一歲時成了美國公民。我會有這種思想和行動,完全是我母親從小對我的期望:「女孩要有獨立自強精神,知識就是力量」潛意識的表現。

我的母親不但艱辛地扶養我成人,而且用她一生的心血和智慧,教導我成為有知識、有才能、獨立自強的新女性。並且在她年老體弱時,還在我身邊作全職褓姆,又做家庭老師,精心照料和教育我的三個孩子,使他們茁壯成長,成為了有學識才華、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的母親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她真偉大!她對我及我全家的恩情,我刻骨銘心…這是用筆墨所難以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