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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記憶中的四幅畫面

我認為,嬰幼兒的情緒和感覺甚至思維,都遠遠先於語言而發生。也就是說,他們遠在會說話和理解別人說話之前,憑藉自己的六種感覺,即:視覺、觸覺、聽覺、味覺、嗅覺和運動覺,已經對外部世界有了細緻的觀察和認知。他們對世界充滿好奇和新鮮感,所以對四周景物觀察的細緻程度和感受的深刻並不亞於成人,有時甚至超過成人。

我 1938 年夏出生於皖北霍山半山腰的一個小山村。當時家人正在向四川逃難途中。我出生後數日,即乘擔架繼續上路,半年後始輾轉到達成都。我一路上乘坐的經常是手推獨輪車。獨輪車是當時山區和農村的主要運輸工具,由一個人用 手推著走,車輪滾動時,常發出嘰嘰嘎嘎的響聲。車的兩邊把手上拴著一條寬寬的布帶,推車的人把布帶放在肩上。布帶的作用大概一是為了借力,二是為了便於 掌握平衡。獨輪車的車面中間用一塊豎起的板隔成左右兩半。我隱約記得我經常被綁在獨輪車的右半邊。

我長大後常常回想幼年往事,並試圖盡量往前回憶,想看看我究竟從何時開始記事。

當時一起逃難的家人有我的母親、姑媽和比我大十一歲的大哥(父親已先去四川)。在我出生後的幾個月中,家人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是一片空白。可是,身邊的自然景物有時卻給我留下強烈的印像。這些印象都是一些前後沒有聯繫的 孤立畫面,以下描敘我來到人世後最初感知的四幅畫面;我甚至還能回憶起當時連帶產生的情緒和感覺,是那樣的遙遠又恍如隔世。

我記得的最初一幅畫面,是在我出生大概兩個月的時候。我被綁在獨輪車上,推車人推著車子行進在田埂上,周圍田裏有一些人在忙著什麼。突然田埂上有一道深溝橫擋在車前,推車人停下了,向田裏的人大聲吆喚著,衹見田裏有人抱來 大捆大捆的稻草墊在溝內,車子就從稻草上推過去了。我當時的感覺是:那幾個人一聽吆喚就來幫忙,大概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友好的吧。根據我的出生日期和當時的收割季節推算,我大概衹有兩個月大小。

我記憶中的第二幅畫面,大概是在我出生後三、四個月的某一天,我還是被綁在獨輪車上。時近傍晚,我們好像已經過一天的長途跋涉,來到了一個小城鎮。在我右邊不遠處是一座座低矮的山,山上東一片、西一片燒著野火,我非常好奇地張望著,一切景物都被夕陽灑上一層淡色的光。我確切地記得,看著這黃昏的景物和褪去顏色的淡淡陽光,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莫名其妙的傷感。長大後我一直在思考,三、四個月大小的幼兒,怎麼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感覺呢?

第三幅畫面是一幅非常美的風景畫。當時應該是深秋,估計是在我出生後四、五個月的時候,地點可能在我們輾轉去四川途中的湖南省境內。不知是姑媽還是母親抱著我,行走在一望無際的秧田田埂上,田裏的莊稼已收割,還蓄著淺淺的水,水清見底。清風徐來,水面泛起細細波紋。由近到遠的田埂上,整齊地樹立著一排排電線桿子。那是一個陰天,但天空卻很亮。我仰望天空,是淡淡的雲卷,再看看水面,是雲的倒影,天光雲影,滿目一片空闊明淨。多少年後,我每當想起這幅美麗的畫面,總是懷疑,這真的是我的記憶嗎?還是我幼時的某一個夢境?抑或是我前世經歷過的一幕場景?

第四幅畫面是在我們到達四川成都以後,我大概六、七個月的時候。有天傍晚,因為我哭鬧,姑媽抱著我在一片竹林下,來回走動哄著我。我對竹子很好奇,特別是那竹葉。姑媽就隨手摘了幾片竹葉讓我拿在手裏玩。我仔細地把玩著竹葉,觀察它的美麗的外形和紋理,欣賞它的青翠,感受著它微微的清香,它成為我的唯一玩具,我一直捨不得丟掉它。這是我一生和竹子結下不解之緣的開始。童年時我又在皖南山區毛竹林深處的小山村生活了三年,進一步增加了我對竹子的感 情。

不要輕估懷抱中嬰幼兒的記憶和情感。他們從外部世界感知的最初畫面或許就是他們人生的出發點,是他們此後精神世界賴以發育成長的胚芽。

最後要說明的是,因為以上記憶是我出生剛幾個月時的事,所以連我自己也曾懷疑過它們的真實性,但是我問過我的姑媽和母親,根據她們的判斷,都應該是確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