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出名的業績,她只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她過世已經四十年了,我早想寫篇回憶紀念她,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因她平凡、短暫的一生,心靈受折磨太深,對兒女的愛又是那麼深沉。她臨走之前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成為我揮之不去的痛。
她是外婆當童養媳後所生九個孩子中的老大,因營養不良,腿部留有殘疾。比起其他弟妹來說,她能活到六十三歲去世,還算是「幸運兒」了,其餘弟妹都沒能活過二十歲。她只有初小文化,但很愛看書,眼睛高度近視。二十歲時由父母包辦嫁給了我父親。婚後,公婆不喜歡她,姑叔也不尊重她,為全家人做飯時,不知是自己看不清還是有人搗亂,常常有彩色的布塊混在菜湯裡,挨公婆的打罵成了常事。加之婚後六年才生下我這個女孩,公婆更是天天唸叨:「養女是個賠錢貨,不養也得過!」
好不容易,父親有了獨立賺錢的工作,調到外地組建起了小家庭。時逢抗戰期,父母都能相互配合保護我們姐弟。兩年後,父親又回重慶工作,沒想到他在那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陪都被誘惑了,打牌、酗酒、嫖賭都學會了,常常深夜不歸,甚至不拿錢養家,母親找到他時只會遭到拳打腳踢。
記得我和弟弟常在中午時,餓著肚子趴在那低矮的圍牆上,望著那街頭拐角處,眼巴巴地等候母親回家。有時等到的卻是頭髮散亂、臉部血污、衣衫不整、疲憊不堪的母親,我們快速奔跑上前抱著她一起痛哭。當母親生下小妹不滿一月時,父親竟然帶著一個妓女逃到遠遠的外地去了。母親四處尋找,杳無音訊,眼看嗷嗷待哺的三個兒女無力養活,只好帶回娘家寄居。可憐我那才三十四歲的母親啊,整日以淚洗面,變得好像魯迅先生筆下《祝福》中的祥林嫂了,逢人便是那兩句話:「那個 X X X 真是沒良心,不要我嘛,為何連兒女都不要呢?」「找個正經女人還好,為何找個妓女呢?」– 在她的心目中,妓女無論如何也不會比自己好,父親找個妓女就是對自己莫大的侮辱。我們三個年幼的兒女,那裡懂得母親心中的煎熬和痛苦呢!
一年多後,唯一可以幫助我們、年僅二十歲的舅父去世了。外婆因傷心難過,少不了常常埋怨母親帶著一群兒女回家「拖累死了舅父」;母親則抱怨外婆「把她嫁 給了一個沒良心的人」。她們母女倆不時為此爭吵嘔氣,我們幾個小孩,除陪著哭泣以外甚麼話也說不出。七、八歲的我真不知前途在哪裡?好心的鄰居和朋友勸母親改嫁,都被她斷然拒絕。相反地,她從違背她心意的勸說中反倒明白了自己的責任,更加激勵出了她的決心:定要撫養兒女成人!
此後,母親漸漸好像解脫變了個人似的,常常鼓勵、督促我們學習或到學校拜訪老師。老師來家訪時,總會報告我在校的好消息,安慰母親「不必難過,你的女兒會為妳爭氣的!」她傷痛、枯竭的心,總算得到一絲安慰和滋潤,將注意力和愛心更多地轉向了兒女。記得我們生病高熱不退、神志迷糊時,母親沒錢找醫生、買藥,聽人說小孩子是「魂魄外遊」了,她就於夜半站在陽台對著夜空祈禱,輕聲地重復呼喚我們的乳名兒:「X 兒,快回家啊……!」當我從睡夢中迷迷糊糊聽見她那憂傷、顫抖的召喚聲音時,總會被她那錐心痛的母愛感動得悄悄哭泣。我們的衣服破了,她就用手工縫補,或把她的舊衣改製出來給我們穿;沒舊衣改了,就從親友處借錢,買便宜的布料自己縫製。我讀小學中、高年級時,常被選去參加區、市的文藝表演,每次都是在頭一天通知「穿白鞋襪」。因沒錢買很著急,母親卻平靜地安慰我說:「沒關係,今晚我就給你做出來!」確實,好幾次我都見她通宵坐在桐油燈下,為我趕製白色鞋襪,從未影響第二天的演出。老師們知道後都非常感動,也令我時常想起「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動人詩句。
當我去遠郊高山處的師範學校住讀後,為節省車費,常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從未離家的我,好像成了母親手上的風箏,我飛高了,她手中的線也繃緊了,心也懸得越高了。她要我常寫信回家,回信時告訴我:她「經常做惡夢、提心吊膽!」沒想到一天中午,她突然來到我們學校,且是步行二、三十里地加上爬山來的,我感到難過,幾乎生氣地說:「媽呀!妳怎麼這麼不放心唷?我在學校很好呀!」母親卻分外高興、毫無倦意地說:「見到妳,我就放心了!」當時我因害怕影響同學們午休,不敢多說,只好急忙帶她出校門,在附近的小麵館讓她吃碗小麵後就送她到車站 — 這件事在許多年後,我非常懊悔、內疚、自責:為甚麼那時不懂事?為甚麼沒有讓她好好休息一陣才送她上車呢?為甚麼全然不懂「兒行千里母擔憂」的心情呢?
可惜世界上永遠找不到「後悔藥」!在我有了工作後,家裡生活稍有改善,母親又開始為我們上班前後的事及孫輩們的事忙碌不停了。她總是只知道付出,從不知享受清閒,直到癱瘓臥病在床。我清楚記得,她臨走的前一夜,幾乎沒睡覺,一直迷糊地用她生命最後那點兒微弱的力量反覆叫著:「莫走呀、莫走……」我一直守在她床邊,拉著她的手說:「沒走,我們都沒走,妳好好睡一下吧!」那時我心好痛、好難過,也不明白:為甚麼她在生命垂危時要這樣費勁地叫喊?多年後我才懂了:因為父親毫無人性地拋棄了她,拋棄了我們三個孩子,家不成其家了,母親卻把自己的愛無私地給予了我們,她含辛茹苦地撫養我們長大;我們讀書、工作常在外,她心裡難免不孤獨寂寞、牽掛;所以她渴望家、渴望親人的團聚、相處-這才是對她心靈創傷最大的彌補和慰藉。當我們不在她身邊時,她會更加寂寞、擔憂,即使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忘不了用她那母愛的牽掛來呼喚著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