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迷糊，對年代的記憶尤其是一團糟。如今記述發生在一個甲子前的一些往事，人與事記憶猶新，因為都是親身參與的，但時間卻不敢肯定了。

大概是民國三十一或三十二年吧，正是抗日戰爭最危急的階段，我考進了國立第十七中學初中一年級。學校在長江邊的江津縣白沙鎮，學校地名「紅豆樹」。十七中是個女校，學生全住校，因為是國立中學，所以食宿費全免。該校後改為國立女子師範學院附屬中學，簡稱女師院附中。我第一次離家來到景色如畫的紅豆樹，日夜與一群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們相處一堂，我快樂得像剛放出籠的小鳥，整日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吵鬧不停。說來也奇怪，同班裏像我這樣不安靜的女孩就有好幾個，令老師們頭痛，不願擔任我們班的導師，因此由教務主任齊老師暫代。齊主任瘦瘦高高的，不苟言笑，標準北京口音，大家都怕她。她罵我們的口頭語是「吵吵吵，看妳們都吵成了一個蛋兒！」一聽說自己變成了「炒蛋」，我們更是笑個不停。她接著又罵我們：「笑笑笑，換了罵還好笑」。有一天，又是這樣被罵後，齊主任突然展齒一笑說：「好吧，今天下午就讓妳們去迎接馮玉祥將軍。」我們都傻住了，以迎接一個大人物作為頑皮搗蛋的懲罰，倒是很新鮮。尤其想到整個下午不用上課及不用安安分分坐在硬板凳上自習，真是心花怒放，快樂無比。大家立刻動手做紙糊在小竹棍上的紙旗，由班上書法好的同學寫上「歡迎馮玉祥將軍」。下午就整隊出發去白沙鎮長江邊的船碼頭了。（那是由重慶至白沙鎮的唯一交通工具。）

紅豆樹離白沙鎮有好幾里路，步行來去一趟並不容易。除了放寒暑假時，我們必須去乘長江的小輪船回重慶，平時不去白沙鎮。這天下午，我們舉著小紙旗，一路上唱著校歌及抗戰歌曲，好不神氣地走向白沙鎮，走向長江邊，因為我們是身負歡迎馮玉祥將軍的代表！到了江邊站了不久，就發覺這個使命不好受。那時正值寒冬，雖然從無冰雪，可是由江上吹來的刺骨寒風，由四面八方向我們無情地吹來。抗戰時期的窮學生，禦寒冬衣只有一件薄棉袍。那個年代女生也不作興穿長褲，所以棉袍下面就是短袜布鞋，兩腿空空。又因為我們正是發育年齡，所以每個人的衣服都是寬寬大大的，這樣才可以多穿幾年。冷風不斷地由頸子、由袖子、由腿下長驅直入衣內，我們縮成一團，擠成一堆，手腳冰冷顫動不已。這才明白齊主任為什麼要派我們為代表了。

年幼的心目中，想來馮將軍一定也像蔣委員長一樣身穿軍裝，腰掛指揮刀，英姿挺拔。好不容易盼到船靠碼頭，領先走下一人，只見他高頭大馬，身穿一件長僅過膝的粗藍布棉袍，棉袍下面是一條草綠色軍褲，頭戴一頂鴨舌帽，與我們心目中的英雄模樣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心想這哪是什麼將軍，簡直就像一個汽車伕嘛！當時的失望可想而知。而馮將軍似乎並沒有看見我們這群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就邁著大步向前走了。也許是因為他個子高大，根本就沒有看到我們，也許他也受不了這江邊的刺骨寒風，所以要急著離開吧。回校途中，我們默然無聲，再也笑不來，唱不出了。

驚奇的事還在後面。開晚飯時，吹號聲一響，我們這群饑寒交迫的孩子衝進了飯堂，等不及要開動，但卻聽到值日生宣佈大家都不許開動也不許說話。正納悶中，只見校長陪著已換了軍裝的馮將軍及其他幾個人走進了飯堂，在大家的鼓掌聲中，校長領著他們到了飯堂的另一端。（平時，校長及老師們都不和我們同吃飯的。）校長說了些什麼我也沒聽見，因為實在是餓昏了。開動後一碗飯尚未吃完，突然聽見馮將軍大聲說：「同學們，你們的飯並沒有什麼怪味，你們看，我已經吃了兩大碗。」說完後，他們這群人就離開了。事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來鎮壓一場正在醞釀中的風潮的。抗戰時的國立中學，食宿免費。政府配給的平價米總是砂子、殼子、稗子，應有盡有。那一陣子不知為何，飯總有一股黴味，許多同學生病了，於是傳說紛紛，說有人貪污，在米中預先滲了水使米發脹，因此一石米就變成一石多，將多出來的米拿去賣錢進了腰包；另一說是政府將民間賣不掉的黴米廉價買來配給學生等等…高班同學正準備將全校同學組織起來向校方抗議。我那時在全校的最低班，年齡也最小，只感到飯的確很難吃，其它什麼也不懂。但經過馮將軍這麼一宣佈，此事就不了了之。因為這樣一個大人物都能一口氣吃下兩大碗，這些窮學生還吵些什麼！

馮將軍來到白沙鎮還有更重要的一個使命，就是要借學生的力量向白沙鎮上的商家募款。有一天在升旗典禮時，校長宣佈，我們全體師生將去鎮上與其他學校師生會合，向白沙鎮的商界代表募款。在此，我應將白沙鎮大略介紹一下。由重慶市乘小輪船逆長江西行一日可到達白沙鎮，順水去重慶則只需半天，是長江沿岸的一個重要碼頭。那兒農產豐富，尤多柑橘、甘蔗及紅薯等產物。鄉間民風樸實、寧靜。在那兒幾乎聞不到戰爭的氣息，稱得上是戰時的世外桃園。許多國立大學、中學都設在附近，是僅次於重慶沙坪壩的另一個文化中心。有一年，吳伯超教授（時任國立女師院音樂系主任）曾在白沙鎮指揮過一場萬人大合唱，各大、中學的學生都參加了。練習時因為大家的拍子總是不能一致，氣得他敲斷了指揮棒。

話入正題，捐款那一天，全校師生浩浩蕩蕩走到鎮上的一個廣場，廣場上已排滿了其他各校學生。廣場最前面搭了一個高臺，臺上坐了許多人，馮將軍坐正中。大會開始後，馮將軍告訴大家戰事的緊急及國家的艱困，急需後方百姓的支援，希望大家能真正做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拯救國家。接著就是捐款開始，每當我們聽到某某人或商號捐款若干時，大家就猛烈鼓掌以表謝意。捐來捐去，商會認捐的數目與馮將軍心中預定的數目，也就是與學生們要求的數目相差甚遠，雙方堅持不讓步，場面僵持了許久。突然有人高聲一呼：「同學們，我們大家向臺上的商界代表們跪下，求他們救救國家」。這一吼，全體學生真的都跪了下來，女生們更是痛哭失聲。這個場面，鬼神也當哀憐吧。臺上的商人們也被感動得流淚了。捐款數目總算有了滿意的結果。此刻回憶當時情景，我仍會熱淚盈眶。

回到學校後，全體師生檢討一番。捐款運動如火如荼，我們自己怎能落後！可是窮學生們實在打不出錢，唯一的辦法就是節省伙食費。於是，我們的伙食就由每天一餐稀飯，兩餐乾飯，改為中午一餐乾飯，早晚兩餐稀飯，而且飯中還要加入紅薯。這樣，每個月就可以省下若干石米，這省下的米換成錢，就是我們的捐款。這樣的伙食我們整整吃了一個學期，也就是我們在半饑餓的狀況下煎熬了一學期。啊！沈痛、悲壯的抗日戰爭，你可知道我也曾獻出我的一份赤子之心及愛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