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陸在過去的一段時間曾是属於「左」的年代,這對社會及個人造成了很大傷害。在這裡所說的幾則故事,或可在你、我身上找到一些影子。
「不是 5.16 的 5.16」
說起揪鬥「5.16 反革命集團」,有一段難忘的故事:
「文革初期自殺者約廿萬人,武鬥爲文革死人第二波高峰,一年多的武鬥期間,全國非正常死亡人數應在三十萬至五十萬之間。然而清理階級隊伍死人最多,約有五十餘萬人死於此。」(摘自網頁)
1967 年,隨着全國運動的進展,樂團也開始清理階級隊伍 —— 打擊、深挖「5.16」反革命組織成員,大會動員,小會討論,背靠背的檢舉揭發……已有三位樂隊隊員以跳樓或上吊結束了年輕的生命。儘管無人知曉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組織,但一時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唯恐掉進旋渦自身難保。
在一次全團大會上,氣氛緊張凝重,只見身邊一個個同事站起身走向主席台,流淚痛悔承認自己是「5.16」份子,對不起黨和毛主席。就連幾乎天天在一起的同行也承認自己參加了「5.16 反革命集團」,我開始動搖了:「會不會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也加入了 5.16 呢?」正在疑惑時,只見「鐵哥們」小 Z(那位畫假票的好友 —— 後面將說到)也站起身走向主席台,我屏住呼吸,心跳幾乎停止,只見他躊躇地慢慢走向台前,轉過身低沉地說:「我是……是,不是 5.16 的 5.16。」天啊!誰懂他說的是什麼?(事後,他告訴我,就在自己起身往前走的時候,還不知要說什麼。)立即上來幾個人,將他的雙臂反綁起來,因用力過猛,衣服上的鈕扣被扯下好幾個。從此,被關押在一個樓房裡,反省交代反革命罪行。
臨近年底,數九寒天的凌晨兩、三點鐘,家裡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會是誰呢?頓時精神緊繃起來!原來是小 Z,他只穿一身薄薄的白色棉毛衣褲,凍得牙齒打顫,渾身發抖,他說事先把床單撕成布條連結在一起,利用查夜人員兩次查夜的間隔時間,從窗戶上的小氣窗逃出來的。目的是託我去看看他的二姐,報個平安說他還活着,並帶去年底快要作廢的布票、糧票等等。他交給我二姐家地址,連口熱水都沒來得及喝,就匆匆返回了。我們再三叮囑他:「千萬不要再來了,否則被抓住說不清啊!放心,一定會常去看望二姐的。」
小 Z 幼時父母先後離世,他與二姐相依為命,即是姐弟又似母子。當我前去京東朝陽門外探望二姐時,她因弟弟多日未歸不知生死,精神已臨近崩潰,加之產後憂鬱症,人一下憔悴了許多。我們見面相擁而泣,久久說不出話來……
過了不到一個月,凌晨 2 點左右,小 Z 再次來到家中,將他在關押室所寫的真實材料,保存在我處。這次不巧的是,家裡尚有兩位樂團朋友在聊天,見到小 Z,彼此都非常吃驚。待他走後,他們二人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切不可將此事說出去,否則替反革命份子保存翻案黑材料的罪名可擔當不起。他們哪裡知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沒過多久,他們二人都被送到部隊接受改造及再教育去了,其中一個,馬上被關押隔離審查,在逼供信的高壓下,他實在沒有什麼可交代的罪行,就將小 Z「凌晨造訪」一事,繪聲繪色和盤托出,我家自然成了反革命分子的黑據點……這還是我很信任的一位好友。
幾個月後,小 Z 被無罪釋放。他和我們說:「我在裡邊最大的收穫就是單眼皮變雙眼皮,每天無所事事,閒得無聊,就用頭髮卡子描眼皮,描好雙層後,就盯住一個地方別眨眼,天天瞪,就瞪雙啦!」說着還得意地讓我們看看他那變成雙眼皮的眼睛。
煮、煮、煮……
文革開始時,都要破除四舊,父親先倒掉了自己精心呵護養殖的整缸熱帶魚,又扔棄了一盆盆花草和媽媽僅有不多但具紀念意義的首飾,然後開始銷毀新、老照片。父親一生喜愛攝影,家裡收藏了數不清的大小相冊,許多都是自己親手製作的。從近百年前的老照片到六十年代的新照片,都是家族中一代代的生活寫實。這麼多的照片,如何銷毀?真是個大難題啊!就在前幾天,一位住在一層的樂團同事將照片撕碎沖入抽水馬桶,導致下水道堵塞,請來工人刨開了地面,動靜太大了,以至於引禍上身。要不火燒吧,又怕煙囪冒煙暴露了目標,怎麼辦?我們又急又怕啊!還是爸爸聰明,他找來一個大鐵桶,裝滿水放在煤氣爐上燒開,然後將照片、相簿撕開剪碎放入開水中,邊煮邊用一根木棍攪拌,直至相簿和碎照片都被煮成漿糊狀,再倒入馬桶沖走,不僅很安全,且一點不露痕跡。我們連續煮了好多天,多少珍貴的紀念和生活片段,那些凝固的瞬間啊,竟如此付之東流,消失得無影無踪。
在那些歲月裡,發生了數不盡的故事:荒唐無奈、啼笑皆非、淒涼悲慘,令人回味無窮難以忘懷。
畫票
禁錮了多年的「大洋古」音樂,終於在 1973 年隨着美國費城交響樂團首次來華演出的破冰之旅而有了轉機。(那時我已從杭州回到北京。)在民族宮的那幾場演出門票,是我們全團每一個人所夢寐以求的,然而每場有限的幾張,怎能滿足大家的渴求!在我的幾個知己好友裡,有一位畫工十分了得的同事(前面所提 —— 凌晨造訪的小 Z),他的臨摹本領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水平。每天票一到團裡,我們會馬上知道今天的票是何種顏色,幾經比照,發現我家台歷的紙面與票面質量一模一樣,於是立即開工,不大工夫,一張張手繪民族宮門票就出爐了,我還用縫衣針在票的四周扎出洞眼,和真的一樣。我們幾人興高采烈直奔民族宮劇場。第一次檢票時,我的心好似就要跳出胸口,然而想不到出奇的順利,我們一一混入劇場,只是要不斷地「打游擊」,給有票的人讓座。接着第二天、第三天,膽子也越來越大,甚至最後一天在匆忙中,竟然沒有注意到畫製假票的台歷紙背面還帶有「驚蟄」的字樣!太危險了,想起來就後怕啊!當我再次混入劇場後,見到另一位朋友兩眼發直地站在那裡,我朝他說:「你也進來啦,還不快點啊!」他朝我擠擠眼睛,呶了呶嘴,這才猛然發現,他被抓了!我見勢不妙,飛快潛入人群中。
往事如煙,白駒過隙,一晃已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模糊往事,又在腦海中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沉默
70 至 73 年,我被借調到「浙歌」排演樣板戲,沒想到地方跟隨中央,照例「晚一拍的」那套程序:大會動員,小組討論,早請示、晚匯報,我心裡有明顯的抵觸情緒,也確實不知該如何表態,所以,在小組討論會上連續幾天都是一言不發。終於有一天,在全團大會上,領導不指名地將矛頭指向了我:「有的人,幾天來以沉默表示了他的階級立場,不說話本身就是對這場運動無言的抗拒,比語言更惡毒,我們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無奈,只有想辦法說點什麼了,我找來近期的報紙,抄了一段社論,心想這回就萬無一失了,黨報還會有錯嗎?
那天的學習,是在劇場的觀眾席,幾個小組各據一方,我在組裡不前不後的時段,拿出抄好的社論片段唸起來,不一會兒,大家都發現有些不對勁的地方,臨近一組的人和我們組彼此對看,只有我和那組的發言人還在用心的讀着,原來我們二人同時抄了同一段社論也同步讀到了一起,真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