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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紀事:憶同學
重慶市紅衛兵墓園

文化大革命紀事:憶同學

我的初中同學李福生,圓圓的臉、大大的雙眼皮;頭腦聰明,口才極好,多才多藝;是我的象棋啟蒙老師。可惜英年早逝,慘死在「文革」武鬥風潮時的暗殺中。時年十九歲!

我們是瀋陽市第三十一中學初中四班同學,同窗三載。一九六五年中學畢業後,我們的班長,是轉來我們班的留級生,全年級唯一的預備黨員,三科不及格保送到大連海運學校;我雖然學習成績優秀,但因家庭出身等問題政審不合格,未能繼續升學,進工廠當學徒工;李福生考入瀋陽冶金機械學校。

半年多後,文化大革命開始;瀋陽分成三大派:「遼聯」(官派),全稱為遼寧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委員會;「遼革站」(軍派),全稱為遼寧無產階級革命派聯絡站;「八三一」(民派),全稱為毛澤東思想八三一瀋陽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李福生是「遼聯」派;我在工廠是「八三一」派。

1967 年末的一個星期日,我外出回家,母親對我說李福生來找我,在門洞(我家住的日本樓下中間有個貫通走道)等我。他在門洞裡坐在小木板凳上,手裡彈著我大妹妹的三弦吉他;見面說了幾句話便匆匆離去,未曾想,這就是我們倆最後一面。

李福生生前照

三天後,我在家吃晚飯,我另一個初中同學潘靖宇突然來告之李福生的死訊;來的太突然,一開始還不太相信,放下飯碗趕往李福生家。李福生家裡有很多人,有鄰居、有親屬還有他父母的同事。見我們到來,他母親哭的似淚人,他父親拿出李福生生前的一個大筆記本,裡面全是他大串聯時收集的全國各地方的公車票和一些景點門票,講述著他的過去,我們也不知如何開口安慰他雙親。之後,我們又去過兩次,每次去他父親都會拿出那個大筆記本,重覆著相同的動作、相同的語言,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我心裡好難受,從此就再沒去過。從李福生家出來後,我們商定第二天去暗殺現場,並通知另一個要好同學韓家志。

第二天早晨,我們三人騎著兩輛自行車(我那時還沒有自行車)去中山廣場(「文革」時改為紅旗廣場)的省衛生廳。當時圍著中山廣場順時針排列著的建築有:市公安局、電子局、省衛生廳、市總工會、瀋陽鐵路公安局、遼寧賓館,這些建築被三大派分別佔據。

到了省衛生廳後面的院門,潘靖宇用力敲大鐵門,過了一會,鐵門上的一個小窗打開露出人臉,問口令和事由,潘靖宇做回答(他和李福生是「冶校」同學並同為「遼聯」派),開門放我們進去;引領我們進入主樓,並告訴我們現場在二樓;到樓梯口發現通往樓上的樓梯已用紅磚砌牆封死,只留了兩個射擊孔。我們問如何上去?告訴我們只能順著樓梯木扶手爬上去,我們照辦。我們來到二樓靠北面轉角的一間辦公室,首先看到在木地板上醒目地用白粉筆勾畫的人形輪廓,頭部位置有腦漿擦拭後的痕跡。室內有一個大辦公桌,一個三人大沙發和兩個單人沙發,大沙發的一端放著一摞書,是李福生睡覺時當枕頭用,沙發前面地上放著一把當武器用的射釘槍;靠北面的雙層窗戶的玻璃下部有兩個貫通的彈孔。

同學向我們講訴了當時的情況:事發時室內三人,當天晚上十時左右,兩個同學坐在沙發上,李福生站在屋中靠窗位置,興致勃勃給兩個同學講故事,突然一聲槍響,李福生撲倒在地;當兩個同學反應過來打開窗戶查看時,看到一輛中吉普車急速駛離。

之後,一個紅衛兵頭頭上來問我們,過一會他們有車要去東北工學院(是「遼聯」的大本營,東北大學的前身),問我們是否同去(李福生的靈堂設在此處)。等我們下樓,車已停在院內;一輛解放牌貨車,車上裝著一捆捆塑膠編織袋,靠車廂前立著兩個花圈。我們把自行車舉上去,隨後登上汽車坐在編織袋上;有兩名懷抱著衝鋒槍的押車人,我不放心的問了一句:「槍保險關了嗎?」他們撿查了一下,點頭示意。汽車駛出院,一路狂奔,途中,行人稀少沒有遇到一輛車。到了東北工學院大門,門兩邊有兩個用編織袋裝沙土壘起的防禦工事;進院下車後告訴我們去的方向。推車走了一會,遠遠望見一棟樓從樓頂用整匹白布垂下的輓聯,上面用黑墨寫著:李福生烈士永垂不朽!

進樓登上頂樓的禮堂,禮堂門兩側立正站著頭戴鋼盔身穿軍服挎著衝鋒槍的禮兵;禮堂內三面環放著花圈,中央放著紫色棺木,上面蓋著一面「遼聯」旗幟。我把旗幟從頭部掀開,露出我熟悉的面孔,他面目安詳,身穿全新軍服,我們查看了屍檢開顱後縫合的痕跡(屍檢報告稱:子彈從後腦下呈四十五度角射入後停留在腦幹中);我把身上戴的像章取下別在他胸前,蓋上旗幟,退後三鞠躬作最後的告別!

下樓後,潘靖宇提議去醫大二院(「文革」前為高幹醫院,「文革」時被「遼聯」佔據)看望受傷的同學。我們抄近道順著東北工學院後面的路前行,途中碰到一個賣烤地瓜(紅薯)的,我們才感到有些餓了,正準備要買時,突然一聲槍響,聽聲音感覺子彈就在我們頭上方飛過,不敢停留急忙趕路。

到了醫大二院病房,看上去都住滿了,有百十號人。先去看望一個女同學,她截肢了一條腿,拄著雙拐,情緒還算樂觀,說了些寬慰的話,便起身告辭。接著又去男病房看望一個眼睛受傷的男同學,這個同學情緒很低落,剛見面還沒說幾句話,就問我們誰手裡有小鏡子,他說要看看自己的眼睛什麼樣;我還真隨身帶了一個小圓鏡子,當我仔細看他的眼睛時,就沒有勇氣拿出來,因為,我已確定他受傷的眼睛失明無疑;我們都說沒帶鏡子,只能空洞地安慰他說:會好的,別太著急,安心靜養等一些話。接下來的氣氛有些尷尬,匆匆道別離去。

走出醫院,忍不住悲從心來,我同窗好友李福生同學的生命,永遠定格在十九歲的青春年華!病房裡失去一條腿的姑娘和失去一隻眼的小夥子,從此改寫了他們今後的人生軌跡,都成為「文革」政治運動的殉葬品!

第二天,「遼聯」舉行了抬棺抗議大遊行,三天後葬於南湖公園東南角。此事件一直沒有查到兇手,「文革」後不了了之。

下葬後去祭奠過一次。「文革」後再去,一片墳墓沒了蹤影,變成一片荒草地。「文革」中瀋陽武鬥死亡人員,「遼聯」都集中葬在南湖公園東南角,「八三一」都集中葬在北陵公園西北角,「遼革站」分散葬在各處死亡地。「文革」後都夷為平地。全國只有重慶還有一個「文革」墓園完整保留至今。

重慶「文革」墓群,又稱紅衛兵墓園,在重慶市沙坪壩區沙坪公園內西南角,佔地約三千平方米左右,是全國唯一保存完好的「文革」武鬥死難者墓群。根據沙坪公園管理處的資料:1967 年 6 月始至 1969 年 1 月止,墓園裡有一百一十三座墓碑,大多數是合葬墓,最大的合葬墓埋了三十七人,共掩埋有五百三十一人(「文革」武鬥整個重慶約有一千七百餘人殞命,被分散掩埋於重慶市區約二十四處,隨著歲月流轉,這些墓地或被搬遷或被剷除);其中約四百零四人直接死於「文革」中的武鬥,其餘為被對方派別俘虜殺害和流彈誤殺等原因。此處僅埋葬「八一五」派組織成員;年齡最小十四歲,最大六十歲。

後期在拆除與保護兩種呼聲中,時任重慶市委書記廖伯康提出「三不原則」:不拆除、不宣傳、不開放。留下了能給人反思的重要歷史遺存,彌足珍貴,2009 年被重慶市定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據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資料:「文革」武鬥死亡二十三點七萬,傷殘七百零三萬。「文革」中受審查二千一百四十四萬,被關押四百二十萬,非正常死亡一百七十二點八萬,以現行反革命罪判死刑十三點五萬,受迫害人數為總人口的九分之一。實際數位遠不止此,與民間統計資料相差甚遠;真實資料只能等到所有檔案解密後方能揭曉(註一、二、三)。

「文革」後,大學的學生領袖大都被捕判刑入獄,而中學的學生領袖和打人、殺人者大都平安無事;只因前者皆為平民出身,後者多為紅二代。

「文革」中的暴行用慘絕人寰、慘不忍睹、罄竹難書來形容毫不為過。雖然「文革」已被否定,但是,因為當前種種不可言說的原因(清醒的人自然心裡都明白),粉飾了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混擾了世人對「文革」的認知;罪惡被人為掩蓋,並沒有得到全面徹底的清算和認真深刻的反省、反思,做成了夾生飯,造成潘朵拉魔盒打開,魔鬼復出,「文革」再現,歷史悲劇重演,人們再次經歷苦難的極大可能性。

希望有一天能建一座「文革」博物館,來記錄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罪惡歷史;警示後人!以史為鑒!鑒往知來!

註一:北京大興,湖南道縣、邵陽縣,廣西賓陽縣、武宣縣、武鳴縣,雲南鎮雄縣,內蒙古「內人黨案」等地皆發生了大規模屠殺滅門,甚至人吃人事件!有的地方,把已在外地工作的騙回家鄉全家殺害,甚至連嬰兒也不放過;殺人手段殘忍、駭人聽聞。
註二:鄧小平在義大利女記者法拉奇採訪提問「文革」死亡人數時回答:「文化大革命真正死了多少人,那可是天文數字,永遠都無法估算的數字。」
註三:1966 年 8 月 18 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全國紅衛兵,並對給他戴上紅衛兵袖章的學生領袖宋彬彬(原東北局第一書記宋任窮之女宋要武)說:「不要彬彬,要武嘛!」從此引發了「文革」第一輪武鬥和抄家狂潮,從北京蔓延至全國,史稱「紅色恐怖八月」。據官方不完全統計,當年 8 月至 9 月的四十天裡,僅在北京一地,由高幹子弟組成的「西糾」(首都紅衛兵糾察隊西城分隊)、「東糾」紅衛兵就打死了一千七百七十二人。北京市抄家多達十一點四萬戶,全國城鄉被抄家總數接近一千萬戶,其行為特徵和當年希特勒的青年黨衛軍、衝鋒隊毫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