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真快,春節好像剛剛過去,而五月裡的母親節又接踵而至。每年過母親節時,遠地兒女的賀卡就寄到了。上面還密密麻麻的寫了數行小詩或歌頌母親的甜言蜜語。看了不禁莞薾微笑並熱淚盈眶,雖沒有夾帶任何紙片,也足夠老媽感動並欣慰大半天了。鄰近的兒女也聯合起來請媽媽(老爸當然也跟著沾光)上飯館去享受一頓美食,以表孝心。幾十年過來,我已經累積了幾大冊的賀卡,有時翻閱看看,倍覺溫馨。現在的父母就是這樣好哄,不必每日晨昏定省,也不必奉茶端飯,只要讓父母精神愉快,就是孝順了。不知為什麼?今年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她已過世六十六年!屈指一算,失去母親那年我才滿十四歲。這是一段辛酸的往事,我不禁深深陷在回憶中。
母親出生於一個大家庭中,在八姊妹中排行第四,只有一個弟弟。我的外祖父原籍山東,以務農維生,因地方上鬧飢荒,乃隨著大夥挑著擔子下關東去開彊闢土、就地生根在吉林省賓縣。大概我父親的家族也是如此吧!當時祖父是以經商為業,不幸早逝。父親在三弟兄中排行第二,大伯父把分得的田產因吸食鴉片,漸漸敗光了;叔叔也不務正業,只有父親考進東北講武堂當了軍人,名下的產業就請姑姑代管,把祖母及我們母女都帶到瀋陽定居。當時父親還是入伍的學員,所以我們老少三代的生活極為清苦。後來父親畢業並發為炮兵連長,辦公地點就在北大營,一家人才算安定下來。
這時我已經六歲了,母親就張羅叫我去上學,原意是:她自己因為不識字,居家過日子時,父親給的微薄收入還怪她不會支配,怎麼用的又說不清。所以希望她的女兒能唸點書、認幾個字,將來會寫豆腐帳,以免受丈夫的窩囊氣。我上學時不是祖母背著,就是母親抱著到學校。老師和同學都知道媽媽特別疼愛我。原因是我上邊的一個姐姐、兩個哥哥都是不滿一歲就夭折了,所以更經心的照顧我。唸了不到一年,就趕上九一八事變,當時父親在北大營駐房,也正是日本軍攻擊的目標。那晚我已入睡,祖母和母親看見天空的炮火直往北大營猛射,急得一夜都沒睡。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要穿衣上學、媽媽說:「可不得了啦!街上滿是日本人,誰敢出去!」過了幾天,才有人來家帶個口信說父親的部隊已經撤退至關裡北平,讓我們也準備前往。母親即刻收拾點衣物,其它的家具、被褥等都不要了。她一個婦道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就逃難上路了。幸而媽媽的好姊姊張家大娘聽我們要去關裡,也帶上全家大小同行,還算有個伴。
火車一路走走停停,車上人擠人。還好,走了一天一夜,總算到了北平的前門 火車站。下了車,舉目無親,不知父親住在何處?又不知向何人去打聽,只好在附近小旅店找個安歇。過了兩天,父親終於找到了我們。第二天就各處去找房子。我們和張家一起搬到一個四合院,各住東西兩邊的三間廂房。兩家患難相共、關係更加親蜜了。住上一陣,因附近沒有小學,所以我們又搬到離父親辦公較近的西城護國寺大街去住,就叫我在附近的廠橋小學唸二年級,仍是由媽媽及祖母接送。初小畢業後,我轉進西皇城根小學一直唸到高小畢業。在此期間,父親被調至部隊工作。接著七七事變發生,父親竟在此次戰役中殉職。我們老少三代頓失依靠,祖母悲傷過度,也憂鬱而逝,只剩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當時我考上了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學、簡稱「女一中」。因為住處離校很遠,母親又不放心我騎腳踏車,就天天陪我走路去上學。我在教室上課,她就坐在接待室裡等,直到我放學回家。中午時在校門口的小吃店裡叫一碗湯麵,讓我先吃,她再吃我剩下的。母女就這樣清苦度日………。大概過了一學期之後,媽媽在學校附近的北長街,找到兩間小屋。我們搬過來,她才不陪我上學;卻仍是天天站在胡同口的馬路邊,看我進入校門才放心。媽媽這樣的關心我讀書,我怎能不努力以赴呢?所以第一學期結束時,佈告欄公布出來各班前三名的成績單:第一名免全費,二、三名免半費,我是第二名。但我想還要努力才是!所以下學期又進了一名。說來我努力讀書,完全是為了讓母親感到安慰啊!
七七事變之後,政府各機關學校紛紛南移,市面上雖然沒有受到甚麼破壞,卻是物價飛漲,大家的生活越來越艱苦了。尤其到後來,大米、麵粉受到控制,一般人家吃的是混合麵,甚至餵豬的豆餅、米糠都成為人吃的了。雖然如此母親仍然想法給我做點白麵的吃食,她自己卻吃雜糧。我當然於心不安,往往和母親讓來讓去的,邊吃邊拌著淚往肚裡吞。……我們母女坐吃山空,母親只好在裁縫店找點釘紐扣及縫衣邊的手工活賺點菜錢,但也不是長久之計。想到老家還有土地租給人家耕種,每年都可收些租金。我們離開以後,都由姑姑幫忙代管。因那是滿洲國,父親身為國軍,當然不能回去,所以都是叫母親回老家姑姑處取錢。但自父親逝世以來,已經三年沒有家鄉的消息,母親就想回去一趟,以解決我們母女的生活問題。因我在上學,又不願耽誤我的功課,只好託我乾媽的兒媳婦來陪我,還有張家大娘在旁照顧。她置備好我們的生活所需,說是去個十天半月的就回來。臨走時,大娘拉著我的手對母親說:「孩子交給我,你就放心吧!」還記得:那是深秋季節,母親身穿一件黑色大衣,頭上戴了一頂黑色布帽,依依不捨的上了車……。
媽媽不在家,我按時上、下學,乾嫂子照顧我飲食起居,還不寂寞。在媽媽託人寫來的信中說:「十天之內會回家」;又一封信說:「大約一星期就回家了」。我就計算著日子,放學後做完功課,立刻到巷子口等媽媽。看著人力車從遠處過來,心中就想:「這一定是媽媽坐的。」但車子從面前經過並沒有停下來,就盼下一輛,直到天色全黑,乾嫂子出來勸我,才一路哭著回到房中……。年底到來,媽媽已經離家兩個多月了。有一天晚上十點多鐘,忽見郵差送來一封快信,是舅舅寄來的,告訴我:「能回來趕快回來,因媽的行動不便,不能坐火車。」其他也未詳述。我第二天考完期末考的最後一堂理化科,就趕緊去中南海的滿洲國大使館辦理「入國證」,幸而我是學生身分,三天之內就拿到了。乾嫂子臨時給我趕做一件棉襖,就在舊曆的臘月廿七日,我一個人單槍匹馬的坐上火車。從小到現在,我一直是在媽媽的呵護下長大的,都上初中了,無論去那裡,都有媽媽陪著,自己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如今叫我獨自坐火車走上一天一夜,其間還要經過山海關接受盤查,並在瀋陽換車,真叫人膽怯。雖由張家大娘的諄諄囑告,我也只能走一程算一程了。那時節有誰能陪我前往呢?正趕上過年,經山海關又受限制,路費也是一大問題,只有我孤獨的踏上旅途。這也是我有生以來踏出的第一步。坐在車上昏昏沉沉,想一陣、哭一陣。半夜時更覺全身無力、心亂如麻,更坐臥不寧,難受到了極點……。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始到達哈爾濱。一個人下了車,就向人詢問:「去道外的電車在那裡搭?」又問:「中八道街那裡下?」竟然找到了舅舅家。
自從四歲離開老家,這是第一次見到舅舅。舅舅說:「你可來了!」我問舅舅:「媽媽是什麼病?怎麼不能走動?」舅舅尚未答話,就見外面進來一個年輕人,原是七姨家的伙計,遞給舅舅一張字條,舅舅就愣住了。我覺情形不對,也湊過去一瞧,只見上面寫著:「今接賓縣電報:四姐已於昨晚病逝。」四姐不就是我媽媽嗎?「天哪!」我完全失去了知覺。許久許久,我才清醒過來,兩眼發直,竟無一滴眼淚。太突然了、太想不到了!怪不得我昨晚在火車上那麼難受……。此時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媽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只是不能死在舅舅這裡呀!
舅舅安排我第二天回老家賓縣,媽媽死了,也叫我去看看哪!還有一大堆事要處理呢!但在年根底下,舅舅他怎能離開家?一群孩子交給誰?因舅母已因病去世,舅舅父兼母職,找不到人幫忙。剛好三姨家的大表哥來哈埠辦事,正要回家過年,就請表哥帶我同行,囑我就住三姨家。從哈埠去賓縣有長途汽車可坐,走了半日始到。見到了三姨,她一把抱住我就哭了起來,我也哭倒在三姨懷中。這時身邊圍了一大群人,就給我介紹:「這個是大嫂、那個是大妹」的。我一時也記不住誰是誰了。三姨家開點心舖,姨父在店裡照顧生意。前邊是店舖,後院就是住家。第三天是除夕,過年是大事,人人忙上加忙,誰顧得了我去看媽媽?何況是過年,也忌諱呀!媽媽死在姑姑處,姑姑住那裡?也要有人送我才找得到啊!所以只得等大人的安排了。
過完年,舅舅也趕來了,陪著我去姑姑處。到那兒天已暗下來了,進屋一看:家徒四壁,只有一間房子一舖炕,炕上半截席子,炕裡躺著一個人,是姑姑的丈夫,姑姑坐在炕上,面前一個小火爐,爐上放著一個小盤子,盤子裡有扎嗎啡用的針筒。她已深深中了毒癮,扎上嗎啡了。其實姑丈家是個大財主,只是夫妻倆無兒無女又遊手好閒,就以吸食鴉片為消遣,毒癮愈來愈大,竟扎起嗎啡來!多年敗壞,家產蕩光,竟連我們的地租都吞了,已無半點親情,不知媽媽是如何被他們氣病而死的?見到我竟然視同陌路。舅舅問她:「我姐姐停在何處?」她指指窗外。舅舅帶我走出屋門,就看見一口薄棺停在屋簷下,我伏在棺木上哭昏了過去……。是怎麼回三姨家的?我完全不知道了。
舅舅把媽媽後事辦理完畢,正要和姑姑談判,誰知又冒出個堂兄來。他是大伯的兒子,沒讀多少書,更無正業,知道我媽回鄉,還跑來求幫。如今見我媽已死,他一口咬定要繼承我家的田產,並造謠我父在重慶軍界任職,簡直就是害我的毒計。舅舅見事情這麼複雜,姑姑又拿不出錢來,也不交出地契,就是去法院告狀也無憑無據,何況也沒時間和他們周旋,因此對我說:「你媽的命已經搭進去了,還要賠上你嗎?算了吧!這是沒法解決的。」我當時已萬念俱灰,一心不想活下去,還爭甚麼財產?所以就聽舅舅的話,一切都不要了……。現在想來,真是天可憐我,若要回田產,說不定就被絆住了,而淪為地主,再受清算鬥爭,也許是另一種遭遇。人的吉凶禍福簡直難以預料,所以對迫害我的人,反而要感謝他們讓我避過這場浩劫;而他們呢?早已下落不明……。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吧!
舅舅帶我回哈爾濱後,就讓我回北平把我們娘倆租的房子退了,一切東西都給大娘處理,然後去女一中辦理轉學證件,就回哈爾濱進了四年制的女子高等學校就讀。舅舅也續娶了舅母,對我很是照顧。但我心灰意冷,總是想追隨母親而去;又怕給舅舅添煩,只好苟且偷生。此時已不重視學校的成績了,常看課外讀物,心中充滿捨身報國的思想。畢業後就去北平投考大學,半工半讀的唸完一年,就和幾位志同道合的同學結伴一起奔向祖國的懷抱。原本是想參加抗戰工作,但政府愛護知識青年,乃將我們分發到國立大學就讀,並享有公費待遇,以至畢業。此時正趕上抗戰勝利並收復台灣,即赴台從事教育工作,一住就是四十年。
在這幾十年裡,我時常想到母親,人家說:「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可就是不能如願。母親逝世以來,我只有兩次在夢中見到了母親,但極為短暫,都來不及讓我敘敘對她的思念就醒來了。第一次是在辦完母親的後事要離開的那天黎明之前,在三姨家忽然聽見外面叫門,說:「我丫頭要走了,來看看她。」是媽媽的聲音,我趕緊跑出去,抱住她就哭,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對媽媽說,卻一下就醒了。此時天尚未亮,我就睡不著了,心中在想:「真的是媽媽來看我啦!」這個夢中情景到現在仍清晰的記在腦海中;另一次是三十年之後,我們住在台中的眷村裡,聽見有人敲客廳的門,並高聲說:「接我的丫頭來了。」開門一看、原來是母親站在門外,我也是撲過去就哭了,人又立刻醒過來,屋內一片漆黑,才知是夢。前後兩次夢到母親,都同樣是她回老家時的裝扮。心中還在悲傷之際,忽然懼怕起來,媽媽說來接我,就是要我隨她去的意思,莫不是我要死了?媽媽接我,我是願意去的,但這一群孩子可怎麼辦?越想越睡不著了,也憂愁不已。我身受失母之痛,這五個孩子也將步上我的後塵,讓我如何安心而瞑目?想一陣,哭一陣,直到天亮。乃起身打發幾個大的孩子去上學。當先生要上班之際,我對他說:「你下班時給我買些冥紙帶回。」他問:「買這個做甚麼?」我說:「別問,買來就是!」因為我左思右想,想出個辦法來向母親訴訴心裡的苦衷。晚上我在門口一邊燒著冥紙、一邊念叨著:「媽媽:您來接我,我當然願意跟您去的,可是您這幾個孫兒女都需要我的時候,我走了,誰來照顧他們呢?他們長大能自立時我再去陪您吧!」我一邊燒紙錢一邊哭訴著,燒完冥紙,才把這個夢告訴先生。他笑我迷信,其實我也知道是迷信。但我的心裡總是犯嘀咕,不如來個心裡治療以解除我心中疑慮。一直到現在又是三十多年過去了,尤其是今年的母親節,我常常想著母親。
現在,我的兒女們也都有下一代,甚至當了祖母。我總算自己掙扎著活到今天,延續了母親的精神與命脈,姑且也是對母親的一點回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