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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灘、漢花園、紅樓

沙灘、漢花園、紅樓

凡是住過北平(今名北京)的人一提到沙灘、漢花園,可說是無人不知,因為那兒矗立著一棟巍峨古璞的建築物「紅樓」。它是國立北京大學第一院,即文、法學院的校本部,也是北大辦公的所在地。其他理、工、農、醫各學院,散佈在古城各區;因此,紅樓是北大行政的總樞紐。它的前身,「京師大學堂」,創始於一八九八年(清、光緒廿四年),到民國元年五月,始易名為「國立北京大學」,也是中國第一所國立大學。這棟用紅磚建築的四層紅樓,係借外款籌建於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歷年來,不知有多少名師宿儒出入其間,更不知道造就了多少俊彥碩士,造福社會,揚名國際。至於「漢花園」之名,據傳舊址為某皇族府第,歷經滄桑,已無跡象可尋;紅樓之內但見一片大操場,風沙揚起,塵土滿天,雖非寸草不生,卻也鮮有花木,北平諺語「無風三尺土,有雨滿街泥」,一覽北大校園,信而有徵!「沙灘」之名,或許由此而來。北大校園,雖無蔥籠鬱茂之美,而周邊環境,卻是佳境天成;它依附景山(註一),毗鄰北海公園,課餘飯後,足資瀏覽。景山之於北大一若臺北植物園之於建國中學;勿庸買票隨意出入。登高鳥瞰,故宮諸殿,盡收眼底。名滿遐邇的北海公園,近在咫尺。夏日划舟,冬日溜冰,為絕佳運動場地。漪瀾堂內(註二)讀書、寫作、品茗、談天,遠觀白塔寺,俯視扁舟穿梭,典雅幽靜,為怡情養性的好去處。至於宏闊迥環的中南海(註三),肅穆的天壇,宏博都麗的故宮,壯偉而又天然的中山公園,皆不在遠。古道照顏色,典型在夙昔。在這種典雅古璞的大環境薰陶之下,也難怪文化氣息特別濃厚了。

一八九八年五月,清廷下詔設立「京師大學堂」,招收學生分三類:

(一)凡進士舉人出身之七品以上京官,稱「仕學館」學生。

(二)凡舉、貢、生、監、末登仕版,年在廿以上通稱「學生」。

(三)不滿廿者,則稱「小學生」。

職是之故,凡來就讀者,非官宦士族,則係中第之人,故排場規矩,一絲不苟。校內工友,一律尊稱學生為「老爺」。

猶記聲韻學大師趙蔭棠先生,授課之餘,每愛講述在校軼聞(彼係北大畢業);緣北平冬日酷寒,工友如不升爐火,學生則往往賴床不起,一日適逢考試,教授已至,學生則廖寥無幾。工友乃攜鈴至東齋(男生宿舍之一)邊搖鈴邊喊曰:「老爺們!起床啦!先生已經到了!」(北平尊稱老師為先生而不冠姓)如是逡巡吶喊,催促至再,學生始披上棉袍,不及漱洗,逕上課堂。睡眼朦朧中,考卷上似乎印滿「紅中」、「綠發」。及先生促交卷,則應曰:「就胡!就胡!」語畢,哄堂大笑。師曰:「我知道你們苦於聲韻學之難讀,不過,不必著急。我之略有成就,也是由圖書館自修及日後深入研究而得。教室可以不來,圖書館則不可不去」。北大之自由研究學術風氣,殆其來有自。

民國六年,蔡孑民先生由大總統任命為北大校長,迄民十六年轉任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為止。前後十年間,對北大校務,銳意革新,不但引進西方科技思想,在學術方面,亦兼容並蓄。例如:對劉申叔、黃季剛等氏之力倡文言,甚表贊同。而對胡適之,錢玄同諸氏所提倡之白話文,則更積極鼓勵。其包容古今,善與人同之德操,影響校風至深且鉅。胡氏自民國六年得哥大博士後,即應聘為北大教授,時年僅廿七歲,而蔡氏業已五十又一。對胡氏主張,無不竭力維護實行。嘗讚胡氏:「舊學邃密,新知深沈。」然孔門設科,德行第一。管子四維,首重廉恥。蔡胡氏辦學尤重品德。他們認為:自治與自由不同,自由與放縱有別。思想信仰儘可自由,生活行動決不放任,開學典禮蔡氏致詞,以「抱定宗旨」,「砥礪德行」,「敬愛師友」為標幟。畢業贈言則以「各勉日新志,共證歲寒心」為勗勉。其胸襟卓識,恢宏氣度,殊非常人所能企及。

胡氏講學,溫文儒雅,吐字清晰,氣度雍容。以:為學須如金字塔,既求博大又精深,冕勉學子。而對做學問之態度,則揭示:勤(手勤眼勤)謹(一絲不拘)和(心平氣和)緩(從容不迫)四字 ,具體而切實,不尚虛文。其磊落胸懷,則一若蔡氏,觀其題章士釗、胡適合照詩有云:「但開風氣不為師,龔生(清,名仕龔自珍)此言我最愛;同是曾開風氣人,願長相親不相鄙。」胡、章兩氏曾互為舊體詩及白話詩唱和,雖則一為文學改良大師,一為鼓吹革命健將,學術觀點,不盡相同,然其尊重人權,崇尚自由之意念,則無二致。絕無黨同伐異,譁眾取寵之私念。蔡、胡二氏在校長任內為開風氣,對學術研究自由之倡導,不遺餘力,而對人才之不次拔擢,猶爬羅剔抉,鉅細靡遺。凡學有專精才華橫溢者,不論履歷,不計學歷,咸敦請而網羅之。若錢賓四(錢穆)、華羅庚,沈從文,梁漱溟等;雖無輝煌學歷,然皆一時俊彥,倍受崇敬。誠所謂「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北大之所以為大,殆在斯歟!

唯其基本精神,在發揚學術自由,思想自由;是故可以百家爭鳴而不攻訐,據理探討而保風度。使學子由不同的學說境界中,見識開闊,思路沉潛。於潛移默化中,也學會了尊重他人,充實自已。也許就是這種自由精神感召,每在重大時刻,都會爆出燦爛的火花,使北大成為各校領導的先驅。例如:倒袁、五四、反軍閥、反日本的愛國行動,莫不由北大學生率先發起。其「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之名言,被士子奉為圭臬。

筆者忝為北大學生,正值勝利前後,受教師尊,咸一時名彥。如沈從文先生授「新文藝習作」,俞平伯授「論語研究」,游國恩授「楚辭」,孫愷悌授「訓詁」,顧隧授「詩詞欣賞」,皆一時之選。此乃犖犖其大者,諸師咸學有專精,然沈潛謙沖之風釆,則無二致。沈、俞二師,名滿天下,腹笥甚豐,惜皆略有口吃,兼家鄉口音甚重,難聆精萃,學生往往踵府請益,則諄諄教誨,不厭不倦,師母則更準備茶點,噓寒問暖,使客居遊子倍感親切。另有馮文柄教授(筆名廢名)為五四時代新文學運動家,一部「橋」之大作,癡迷學子,其文辭之優美,意境之高遠,頗有老莊玄學之超曠,又寓佛學之禪意,令人百讀不厭,愛不釋手。惜筆者受教時,彼精研佛學已入忘我之境,每坐講臺圓凳上,旋轉不停,後則入睡,對往昔之著作,第搖首微笑而已。

一九四七年適之先生任北大校長,兼中文系系主仕,每逢演講,大禮堂內外及走廊上,人潮洶湧,校外人士,亦紛紛仰慕而來,爭欲一睹大師風采。故雖坐、立、皆無虛席,卻能靜肅無聲。但見人手筆記一本,沙沙記錄。其受學子之崇教與夫世人之尊重無與倫比。本校另一特色為門 戶開放,不限系別,只要學有專精之教授,雖別院他系之學生亦可隨意聽講。甚至巷里之人,慕名而至者,亦無人阻擋。故有「旁聽生」、「偷聽生」等種種名稱。是黌宮之外,間接受益者,不知凡幾。教授考試,以課外論文及報告為主,隨堂考試較少。重在博覽群書,讀有心得,而不在分數之多寡也。猶憶愷悌師訓詁學分數,遲遲未發,時近寒假,外鄉學子,歸心似箭,於是共推班長前往請示;師曰:你們分數多少為及格?班長據實以報;師曰:「請稍待片刻即可」。乃由屜中找出考卷;由六十分起始至七十分終結,如此往返三次,不旋踵間,批閱完畢。致使班長蹀足浩嘆!悔不將及格分數提高為八十分也。

然每位師長。對學子所寫之報告或論文,則批改詳盡,不假辭色。由大三開始,已著手於畢業論文之撰寫與搜集資料。故除上課外,其他時間,幾全部沈浸於圖書館中。而圖書館中,日夜客滿,如不預佔座位,必至向隅。風氣所趨,晚飯之後,宿舍內往往空蕩無人,而圖書館內則座無虛席。本校藏書之豐,僅次於中央圖書館。而校方更常自印書冊,以低於成本價格售與學生,使學子普受其惠。惜變起倉促,民國卅八年筆者離平時,數箱珍貴的書冊及講義,盡留校內宿舍未及攜出,是為終生最大遺憾。

彼時,社會風尚淳樸,不慣奢靡,師尊及男女學子,每以藍布大掛為服裝。夏日著單掛,冬日則內套棉衣或羊皮袍以禦寒,女生如著錦鍛棉袍亦必罩於藍袍之內,唯恐露出。公費不多,伙食甚差。同學每人必備芝麻醬一瓶,以為餐佐。每在夜晚,由圖書館歸返宿舍,業已饑腸轆轆。同學們三、五成群,合資購買半空兒(註四)一大袋,蘿卜賽梨兒(註五)一大個(似小足球般大),掛拉棗兒一斤(註六)以為宵夜(販買者皆滿街吆喝之小販),蓋此等零食價廉又實惠,每人數角錢,足資消磨!既可填充枵腹,聯絡感情,又可消減讀書的壓力,是亦苦讀中之最大享受。蘿卜吃畢,皮則切成小塊,用鹽漬之,以為翌晨吃粥之小菜。此與今日青年,動輒穿名牌,吃大餐,又曷可同日而語哉!師生之間,第以研讀為樂,不以物質為尚。一襲藍衫,一雙布鞋,走遍天下亦無愧恧。其在堅苦中求知之精神,實為我國文化賡續傳統之實踐也。

一九四七中期迄一九四八伊始,時局動盪,物價波動,一日數變。若不即時購買,返家取款,則已非當時議價,發薪之日,教授們咸喊黃包車來搬運,蓋薪金全置麻袋中,無暇計數。若筆者以區區之小助教亦領兩億餘元,如非男同學相助,則無能搬抬。惜物價與薪金不成比例,錢數雖多,所購有限,致人心惶惶,社會浮動。反觀校內,師長們均安之若素,從無埋怨驚慌之語,亦無遷徙或謀利之圖。怡然泰然,教書著作,校園氣氛,明淨清澈,篤定安祥。給予學子無限的依靠與寧定。

迄卅八年北平和談,三月,河山變色,倉促之間,四散各方,其中經過多少曲折與故事,又豈筆墨可宣!

筆者生活於玆,六年有半(助教二年半)離開清風飄然的書香校園,避難臺灣,往事如夢,點滴難忘。及今思之,猶不勝晞噓惋嘆!驀然回首,不覺已垂垂半個世紀矣!

註一:古名煤山,崇禎帝自縊處。
註二:為北海中之亭堂,清朝帝后常來此品茗吃著名的「小窩頭」等各式點心。
註三:本為一富麗的公園,亦皇帝之讀書處,後毛澤東常居於此。
註四:乃農家不要之未成熟小花生,一半是空的,另一半果仁如葵花子脆而香,窮苦人家自田中檢拾,炒後沿街叫賣價廉物美。
註五:此種蘿蔔,其圓如球,外皮翠綠,其圓如球,外皮翠綠,內釀紫紅,汁多而甘甜,小販將其切為蓮花瓣狀,大家搿著吃。
註六:乃一種大而長之棗,農人將核挖空加以烘烤,因其鬆脆,動則掛拉作響,故名之。

※ 今之北大已非筆者敘述之原址,而遷至海淀清華大學隔壁(原燕京大學舊地)。更加擴充增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