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戈壁灘上相遇,由文字交流發展到情投意合,而相守白頭。開始交流的,只是分享一些箴言、雋語、心得和感受。發現有共鳴,能相契,打算長期持續,就把這些交流的文字,寫在一本硬面的筆記本裡,傳來傳去,我們稱它為「ECHO」。直到你找到「Philosophy」的字源:「Philos」是「Love」,「Sofia」是「Wisdom」。你把「Sofia」送給我做英文名字,你自己用「Philos」。這以後交流的內容,就漸漸涉及兒女私情了。我們在戈壁灘上相處了十五個月,到離開戈壁灘的時候,已經寫滿了兩大本。
結婚以後沒有再寫,只相約小別時要記錄每天的生活,交換閱讀,如相晤對。1956 年你去美國,我到澳洲,分離長達十個月之久,魚雁往返,積牘盈尺。回國後,我調台北,你在高雄;我到台南,你又去了台北。你出差,足跡走遍東南亞;我進修,再兩次出國共三個學年。然後我做應召(外)祖母,常常獨自飛越太平洋。我移民,你留守;我旅遊,你不能分身;我探親(大陸),你無法同行…… 算起來真是聚少離多。到 1990 年你退休後也來美國定居,我們的「ECHO」已經裝滿一個紙箱了。
2002 年我去俄國旅遊,你不願參加。我報導依舊,回來卻不見響應,我們的「ECHO」從此劃上了休止符。我沮喪之餘,才驚覺你的健康在下滑,對用「情」已經力不從心了。
我們都已屆八十高齡,么女知道我沒有力量照顧你,毅然負起重任。這幾年,求醫問藥她一手包辦,飲食起居時時關切;你中風後的三個半月,更是廢食忘寢;最後還精心為你安排走上通往極樂世界的道路,讓你平靜安詳地跟隨佛陀而去,沒有牽掛,不要回顧。
你是沒有回顧。住院的時候,你一直吵著要回家;你走後,我就在家裡守候;你沒有回來,連夢裡都沒有。我失望,但又為你高興。你是了無牽掛地走了,但是卻留下了痛苦。你讓我體驗什麼是「永別」,想到不能再見到你,就不禁熱淚盈眶;你讓我體驗什麼是「思念」。六十五年形影相隨的情景湧集心頭,壓得我幾乎窒息。你瀟灑地走進我的生命,又瀟灑地離開了我。我們塵緣已盡,我也不會再去找你,因為極樂世界裡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我就獨自忍受這「天人永隔」以度餘年,想必時間也不會太久。
為了讓你沒有牽掛,么女一再叮囑:「不能哭。」我在人前極力保持堅強冷靜,可是獨處時,難免還是失控,但求我的眼淚不會影響你邁向極樂世界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