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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家

家,人類生息的溫暖窩巢,是人們衣食住行的大本營,是參與繁雜世事的大後方和避風港。這裏有天生親情、天然關愛和天賜自由,既可以享受人間真情和天倫之樂,也可以釋放委屈和痛苦。有家真好!

然而,從中國大陸跟隨留學生來美的父母們,大都失去了在中國安逸的家,飄洋過海,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其原來的家庭形態、格局和內容都發生了變化,而且隨著兒女工作的頻繁變動和住所的經常變遷,使原本穩定安逸的家庭變成了時聚時分、時東時西、遊移不定的漂泊狀態。很多人到了黃昏暮年也不知道家在何處,確定不了晚年的歸宿,常常自問:哪裡是我的家?我的家到底在什麼地方?

本人就是其中之一。

我年輕時的家,四口人,我和妻及兩個兒子,生活雖然清貧,但很溫馨。兩兒聰明伶俐,天真活潑,白天上學專心課業,晚上放學盡情玩耍,有時同父母一起讀詩填詞,習字學畫,並各自在畫稿上題字作記,掛於牆上,共賞共勉。週末,家中四人同室持琴,彈拉吹奏,歡娛當歌,很是快樂。節假日,蹬車越嶺到農村老家,看望孩子的爺爺奶奶,在祖地族人中體味鄉土風情,在老院舊宅中聚餐農家飯菜,盡享天倫之樂。屆時,上山採蘑撲蝶,下河捉魚摸蝦,給孩子們留下了諸多童真童趣……對那段家庭生活,我們非常留戀,難以忘懷。我和妻共同給孩子們小時候寫的日記,記錄了那些美好的回憶和美麗的片段,日記本保留至今。

孩子們好學上進,品學兼優,班裏排名從沒出過前三名,多數時候是第一名。高中畢業後,大兒高分數考取國內外知名的某大學,當時報紙有名、電臺有聲。小兒隨後被保送該校,曾任該校學生會主席、全國學聯執行主席。看到兩個孩子的成長進步,我們很是高興,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也很感欣慰和知足。然而,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的家庭形態和格局便開始發生變化,四口之家開始分居兩地,以至日後分散多地,至今沒有恢復當年四人同住一處的家庭局面。

那時雖然分居兩地,但孩子們在寒暑假期,仍可回家團聚。所以,當時我們並沒有感覺到家庭形態發生了變化。對他們進京求學雖然有些思念和牽掛,但由於「望子成才」心切,期望大於思念,放飛大於牽掛,所以並無太多的離愁別苦。

這樣的家庭格局持續幾年,相對穩定。他們開學進京,放假回家,如此,相互間都有個盼頭,挺好。可幾年後,新的情況發生。兩個孩子先後獲全額獎學金出國留學,大兒去美國著名大學攻讀博士,在加州;小兒到美國中部一大學讀 MBA,在密州。這樣,我的家庭格局從原來的「四人兩地」變成了「四人三地」。後來,大兒博士畢業到美國一個國家研究中心做博士後,在馬里蘭州;小兒 MBA 畢業分到布魯明頓,在伊利諾州。從此,我們的家庭開始處於流動變化、遊移不定的漂泊狀態。這段時間,孩子們浪跡天涯,思家念親。我們隔洋遙望,日夜牽掛。三地親人都在無限離愁別苦中相思相念……當時我家沒有電話,更沒有電腦,通一封信要往返半個多月,打電話要到單位求人。後來,我們單位按級別給裝了住宅電話,但不給報銷國際長途話費,自家又拿不起,所以與孩子很少通話,有無數話語不能與之交流,無數相思無處寄託。特別是逢年過節,我們真正體味到了「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深刻含義。春節除夕夜晚,我們無以相歡,無以相慶,只能守候在電話機旁靜等孩子們的「越洋電話」,其情其景很是淒涼!尤其是聽到窗外劈劈啪啪的煙花爆竹聲,便想起孩子們在家時,全家包餃子、「接神」、放鞭炮和哥倆給父母磕頭拜年的喜慶景象。當時曾寫有小詩:「每逢佳節倍思牽,海外不知是何年。又到放鞭拜年時,誰人磕頭領歲錢?」

這樣的生活持續多年,家中四人從未同時相聚,哥倆雖然同在美國,但不在同州,也幾年不曾相見。直至我們赴美探親,小兒從密蘇里趕到華盛頓大兒處,這才實現了四人同時相聚的願望,這是分別十年來的首次團聚,也是兄弟倆在美國的第一次見面。看到兩個孩子長高長大,已從少年變成青年,體魄健壯,相貌堂堂,真是感慨萬分。頓時四人同擁緊抱,撫頭親臉,其情其景難以言喻。可惜的是,這次團聚不是在中國自己的家,而是在異國他鄉的社區公寓,其環境和氣氛都不是在家裡團聚的那種感覺,沒有感受到「闔家歡樂」;而且時間短促,只有五天,然後又各奔他方。這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見面以後倒引起更多掛念和相思。

孩子們在國外拿到學位後, 先後娶媳生子,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家,而且為我生了三個孫子和一個孫女,使我的家庭結構又發生重大變化:原來的一家變成三家,兩代變成三代,四口小家變成十口之大家。但這十口人仍然分散多地,一直沒有形成一個全員團聚的家庭而共享天倫之樂。

我們退休後,移居來美,投奔兩兒。分別在加州大兒家和伊州小兒家各住一些時日。為了全員相聚,在 2004 年聖誕節,大兒駕車從加州趕到伊州小兒處,實現了大家庭的首次團聚,但時間只有三天。2007 年聖誕節,小兒從伊州來加州團聚也只有三天。這是我家十口人至今僅有的兩次團聚,此外再沒有全員相聚的團圓時刻。兩次相聚加在一起,也只有六天時間,僅佔十年時日的五百分之一,平均每五年才能相聚一次。

在孩子家裡,我們由於不懂英語和不會開車,整天足不出戶,囚在家中,除了帶小孩做飯,別無他事。有人說我們在這個家中既不是主人,又不是客人,也不像僕人。到底是什麼人?難以說得明白,無法表述我們在此的身份和尷尬。我曾寫道:「是主不作主,是客又非客,是僕不開餉,添亂是非多。」這是我當時的切身體會。更可悲的的是,我們不識英文,簡直像個瞎子;聽不懂英語,又像個聾子;不會講英語,更像個啞巴;不會開車難以出行,等於是個瘸子。可想而知,我們在這裡活得多麼難堪,多麼彆扭!所以,這裡根本不是我們的棲身之地,不是我的家!

那段時日,我一想起中國的家,那個大半輩子營造起來的家,心裡就想哭!宅院裡的一草一木、庭室裡的一器一物,多麼熟悉難忘。那些保存多年的藏書、自己親手製做的沙發和木床、甚至那用了多年的菜板和飯鍋,都令我回憶垂情!據此,我們也曾多次想還鄉養老,但考慮國內沒有兒女,無以投靠,加上年事已高,不堪折騰,所以只好在這裡呆下去。但沒有一時斷了還鄉的念頭。

好在幾年後,隨著孫子孫女相繼長大,我們得以解脫,住進了老年公寓。在中國,前些年管這叫「敬老院」,現在怎麼叫不太清楚,是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的老人居住的地方。而在美國,很多有兒有女、有家有業、甚至很富有的老人也住在這裡。公寓環境優雅,交通方便,可乘巴士或步行至中國城,逛華人商鋪,買華商物品,吃家鄉飯店和進出亞洲圖書館。逢年過節還能應邀參加中領館的招待會。公寓居室得體適用,設施完備齊全,樓內有電腦室和球琴書畫室。推窗可遠望舊金山樓影海霧,近覽奧克蘭高樓大廈……公寓住戶大都是華人,溝通和交往方便。這裡距兒家不遠,我們可以隨時前去相聚,享受一些子孫親情,他們也經常帶孩子來看望我們和在公寓遊玩娛樂。這樣的生活使我們的心緒好了許多,把這裡當作家也算可以。

但好景不長,不久兩兒相繼回中國創業,把妻兒和我們留在美國。這時我們的家庭已變成「兩國五地」,即回中國的小兒在北方、大兒在南方,分在兩地。留在美國的兩兒家和我們又分在三地。全家十人分散在五個地方。

我們對兩兒回國創業,仍像當年送他們出國留學那樣予以支持,當年的「望子成才」和現在「望子建業」都是做父母的心願。不同的是,當年我們是在中國,而且年輕,不需別人照顧,大事小事,均有單位和親友相助,沒有孤獨無助之憂。而現在,我們是在異國他鄉,缺親少友,無依無靠,與雙子相距萬里,遠隔重洋,一旦有事找誰?心裡十分不安,甚至害怕。特別在生病的時候,心裡更是沒底,要救急車需求人掛電話,與醫護交流要靠手勢和電話翻譯,十分困難和無助。看到別的患者,兒女來來往往,輪番護理和照顧,心裡很不是滋味。此時此刻才知道自己真的孤獨和無告,才理解「養兒防老」這句話的真正含意。人沒到老的時候根本不懂得「防老」的內涵。

當然,我們可以隨兩兒回中國去,可他們在中國並非有長久打算,他們的家小仍在美國,說不定哪一天又折返回來,把我們又丟在中國,仍然是相距萬里。而我們再跟他們回來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況且我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身體,也經不住那樣的來回折騰。所以,我們天天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十分苦腦。真的沒想到,我們橫跨大洋來到美國投靠兩兒,兩兒卻遠去回國,落得我們無依無靠。我們含辛茹苦培養孩子出國留學,得來的卻是遊移多變的暮年生活,我們日夜盼望的家人團聚,得到的卻是漂泊不定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