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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兩重天

在乘遊輪去夏威夷的十五天旅遊中,除了遊玩四個島嶼外,大部分時間是船在太平洋中航行。除了看海就是看天,有時看的連眼睛都有些麻木。

一隻水鳥從遠處閃過,消失在藍天盡頭。我望著天空,希望能再搜尋到更多的鳥兒。可是在浩瀚的太平洋中,鳥兒也成了稀有之物。望著、望著,眼前出現的不是飛鳥而是一架飛機。飛機,又使我連想到另外一架飛機。

時間轉換到 1944 年夏季,在湖南省的西陲小縣 — 晃縣。天也是藍藍的、風也是熱熱的,天空突然出現一架銀色的飛機,好漂亮、好威風!那是一個初夏的中午,院子裡的喇叭花正是盛開,我和弟弟端著飯碗吃吃看看、看看吃吃,好不快樂。儘管媽媽大聲催促快把碗筷送到廚房,我倆口頭答應,腳步卻是不動。不是沒出息,男孩子家從小愛花惜草,因為父親是軍人,母親整天照顧五個孩子,在抗日烽火連天的衛國戰爭中,哪有閒情逸緻去蒔花弄草。眼前這株僅有的花兒,是我從同學家的院子裡挖來種的,如今枝茂葉盛、花朵綻放,我倆能不高興嗎!

天空中的銀燕在陽光下盤旋,震耳的馬達聲更是吸引我們離開花枝。小孩子嘛,有飛機看,當然不看花了。

唉!這架飛機和我以往看到的日本飛機大不一樣。它亮麗、雄偉、速度特快,像雄鷹,也像閃亮的銀燕。它一會兒劃開絲絲輕雲,一會兒俯衝向下急飛,在小城上空上下翻飛,好像在尋找什麼,突然,只見機頭向下一栽,往郊外山林中撞去。不好,飛機失事啦!飛機看不到了,天空卻出現一朵從未見過的大白花,徐徐往下降落。啊!降落傘、降落傘!

隔壁的參謀長在我倆的喊叫聲中出門一看,立刻回屋帶上手槍,跑步離家……直到傍晚參謀長才回來。我天真地問他,為什麼看見降落傘跑得那麼快?他說:我要派人去搜救飛行員,還要派人去保護失事現場。

當天晚上,小小年紀的我也難以入睡,腦際不斷浮現那架失事的飛機,還有那一朵美麗神奇的降落傘。更可惜的是無緣見到那位飛行員,反正他一定是一位英俊挺拔、威風凜凜、連小日本也會害怕的英雄!

第二天,我們班上同學也在議論紛紛-豈止我們班上,整個學校、整個縣城都在議論呢。抗日的頭幾年,我們幾乎天天躲警報,挨炸受怕。死的被炸成血肉模糊,活的被嚇得失魂落魄,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財產付之一炬。記得我剛上小學那一年,家住湖南辰溪。有一天,早晨拉了空襲警報,直到下午三、四點鐘警報還沒解除,人們在郊外既餓又累,小孩哭鬧、老人難捱,於是紛紛回家做飯。就在這時,緊急警報響了,日本飛機也隨之到達上空,數十架飛機上的炸彈,全傾瀉在這個小山城裡。我們住的房子炸倒了,院子裡和大門樓內有人被炸死,也有哀嗥的傷者,更慘不忍襪睹的是巷內一棵大樹上掛著一隻女性的大腿,織子裡還有一卷錢幣(當時的女性都作興把錢放襪筒裡)。我們一家人就躲在屋後的小土坡下,眼看房子倒塌,四周死人無數。炸彈的震波不時把我拋離地面……全城都在大火中燃燒,人們都在哭聲中呼喚親人。據說小小的山城辰溪,這一次就被炸死數千人之多,財產損失更是不計其數。

如今,我們的空軍壯大了,機種先進了,把小日本的飛機打得再不敢到後方來騷擾轟炸。談到空軍飛行員,誰不欽佩,誰不讚美!

在無緣謀面英雄的遺憾中,意外地來了個 180 度的大轉彎。父親告訴母親,明天請飛行員吃晚飯,要做幾道可口的菜餚。哦呀呀!太棒了,不但能見到飛行員,還把他請到家裡來吃飯。

原來飛行員姓陳名海旋,安徽省舒城縣人,離省會合肥僅僅九十華里。無巧不成書,當時晃縣法院院長、銀行行長和商界重量級人物,加上家父,都是合肥人。當地的安徽同鄉會更是聚集了不少皖籍精英名流。對在戰火紛飛、漂泊異鄉的安徽難民,本著「天涯若毗鄰」的鄉情,給予救助,不使他們流落街頭。

如今,飛行英雄從天而降,而且又是安徽老鄉,豈不讓安徽人臉上增光。安徽同鄉會對此殊榮更是當仁不讓,除了公共活動,陳海旋的住食全由同鄉會「包乾」。家父這次設宴,亦是以同鄉之名宴請。陪客當然也盡是老鄉。原本客人兩桌,誰知飯後突然人員暴增,多達四、五十人,大人小孩都有,把我家的客廳擠得水洩不通,連窗外也站滿了人。不用說,我也被擠在牆角動彈不得。

其實,同鄉親屬們早就做了一睹英雄的準備,眾人在周圍徘徊等待,只等飯局結束,大家蜂擁而至,管你主人同意不同意。

在大家的期待中,陳海旋在幽默的開場白中說:「我原以為這次會栽在荒山野林裡,沒想到一頭栽在老鄉堆裏。」話音一落,立刻引發一陣哄笑和掌聲。隨後,他把這次執行任務的經過介紹給大家。他是在印度和美國學習飛行的,畢業後回國駐防雲南昆明,後調湖南芷江。這次的任務是轟炸洞庭湖日軍的運輸船隊。他們駕駛的是新式的 B-25 轟炸機(註),比日式的飛機要先進很多,加上有新問世的噴氣戰鬥機護航,更是如虎添翼,傲視長空。日軍雖獲情報,但機種落後,不敢起飛迎戰,只得眼睜睜看著船隊挨打。

這一仗他們打得輕鬆自在,得心應手,像老鷹一樣在空中輕易的捕抓食物。任務順利完成,英雄們開始編隊返航。這時,陳海旋發現蘆葦叢中尚有兩艘敵船,他毫不猶豫地俯衝下去,向敵船發起攻擊。當再次俯衝時,飛機不幸被敵人炮火擊中,他趕緊拉起機頭飛出險境,但是受傷飛機的速度已跟不上機群。他向隊長報告眼下的處境,要求單飛返航。結果飛到晃縣上空,幾經盤旋,找不到迫降地點,飛機冒煙起火,他才跳傘逃生。

他還展示了降落傘座墊中應急的藥品、繃布、壓縮乾糧、刀叉、火柴、釣魚的工具、求救的訊號彈……等,能使跳傘者在森林、水上、荒島無人之地,暫時生存,以待救援。

哇!我聽迷了、看傻了,對於懵懂初開的孩子,簡直是奇聞、是神話。絕對不像老爸他們步兵,打仗要翻山越嶺,風餐露宿,就靠一雙腿。人家空軍,飛機上一坐,油門一開,嗖的一聲上了天,只要幾分鐘就跟小日本幹上了!多解氣,多威風!行,我長大了一定要當空軍。

陳海旋回基地不久,他拿了休假又來到晃縣再次與老鄉相聚。是呀,在那相爭捐軀救國的烽火年代,在那離鄉背井的漂泊歲月,只要一聲老鄉,立刻就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

在此期間陳海旋向我們這些小老鄉講述了武漢空戰的故事,中國空軍一下打掉日本飛機六、七十架,而自己無一架傷亡。這一仗徹底地打掉日本空軍的銳氣。從此以後,不可一世的日本空軍,連招架的能力也沒有了。

他還告訴我們說:重慶有一所空軍幼年學校,只要小學畢業就能報名。這可是一所培養飛行員的學校哦。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正好這一學期小學畢業,私下約了三個同學,離家出走,到重慶去報考空軍幼校。我們越談越興奮、越談越忘形……

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很快我們的計畫暴露了,在那個棒子下面出孝子的年代,不用說,小屁股上都掛著幾條鞭痕。

幾天後,陳海旋帶著滿滿的鄉情回到芷江基地。

小山城的上空也隔三差五的就有一架銀燕在繞城三圈後,搖搖翅膀,飛向天際。

這就是陳海旋!

這就是陳海旋的約定!

抗戰勝利了,家父退役了,陳海旋調防了。一切回歸平靜,在平靜中彼此失去了連繫。

……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毛澤東親自發動「文化大革命」。其勢鋪天蓋地,既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也犁庭掃院大反封(封建)、資(資產階級)、修(修正主義)。我因家庭及海外關係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先送「白湖農場」勞改,後轉安徽省阜陽市一監獄。監獄內設磚瓦隊、棉紡隊、機械隊、鑄造隊,我被分配到鑄造隊清砂間做清沙工。鑄造車間和機械車間距離很近,有些技術問題還須配合解決。因此,少數犯人可以往來,反正兩丈多高的大牆誰也翻不出去。

監獄裏的犯人更是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樣樣不缺:扒手、殺人犯、強姦犯、國民黨的將官、共產黨的校官、歷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能說幾國語言的高級知識份子、也有一字不識的文盲,聽說機械隊還有個「飛賊」。

初聽「飛賊」雅號,我並不在意。所謂「飛賊」,無非撬門壓鎖、翻窗入室的「樑上君子」吧了。左耳入,右耳出,僅此而已。其實,在監獄特殊環境下,政治犯對刑事犯都保持三分警覺。他們往往為改變自己的現狀甘當迫害政治犯的幫兇,甚至無中生有,不擇手段,聰明人還是遠離他們為好。

事有湊巧,在一個偶然機會,我見到了「飛賊」。一天中午,他來鑄造車間有事,順便就在一起吃午飯。我久仰其名,今日相見當然要多看幾眼。只見他挺腰直坐,中等身材,面帶風霜卻健壯精明,一看就知是一位標準的國軍軍官。他說他叫陳福 X(或是陳 X 福,我記不清了),是位飛行員。啊,多巧,又是一位飛行員!我按耐不住的告訴他,我小時候在湖南晃縣認識一位飛行員,名叫陳海旋。他看了看我說:「我就是陳海旋。」

什麼?你是陳海旋!半天,我喘不過氣來,呆呆地望著他良久,過去的抗日飛行英雄;今日的監獄囚犯!英雄 —— 囚犯?距離太遠了,不,簡直是天壤之別,不可思議!可……可這又是眼下的事實,是真真切切的事實,是最最殘酷的事實啊!

他告訴我:1949 年春,徐蚌會戰(淮海會戰)失敗之後,長江流域緊張,他們移防上海,有一天他奉命率兩架僚機飛徐州執行偵察任務。快到徐州時,他對兩架僚機說:「我去開封看看,你們去徐州偵察,稍後徐州相會。」

當他從開封回航後,怎麼也找不到兩架僚機,從徐州一直找到安徽淮北平原,仍不見蹤影。他急了,難道這兩人都出事了?不管怎樣,還得找,總得有個說法,回去才好交待。他開始低空搜索,情急之下,忽略了地面的對空砲火。不幸,他的座機被擊中,迫降在一片水稻田裡。當他從半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成了俘虜,身邊站著許多持槍的民兵。

「不錯,當時我也在場,為了看守那架飛機,我一夜沒有睡覺。」一個翻砂工犯人得意的插嘴。

老天爺真會作弄人,讓原本敵對的倆人,現今又同為一個監獄的囚犯,其中的理,誰能說得清楚?

事後,陳海旋得知,兩架僚機乘他西飛開封之際,調頭東飛濟南,向共軍投降了。

1979 年下半年,經過我多次上訴及外界親友的奔走,冤案終得平反,得以死裏逃生。我在離開監獄前再次遇見陳海旋,我送他十斤糧票,告訴他合肥的住家地址,希望以後能多多連繫。可是他一直渺無音訊。

每當回憶與陳海旋的兩次相遇,心中都充滿了感嘆和徬徨,也充滿了不平和憤慨!

千種情懷,萬種感慨,如今化作一個祝願:希望他已被台灣的空軍單位接收,過著平安的晚年。

最後,我要用童年的稱呼向您致敬:

「陳叔叔,您永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註:有的文章說 B-25 轟炸機上有兩個人,但陳海旋駕駛的卻是單人飛機,可能是我的記憶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