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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蟹
雌性石蟹(「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團團董卓臍。」明-徐文長)

石蟹

搬來灣區後,見得東方菜蔬十分豐富,甚是喜歡。相當多的游水魚蝦,更令人垂涎。遇有價位合適的,少不了買回燒燒烤烤,以飽口福。但有一項,一直是可望不可及:沒法嚐到陽澄湖清水大閘蟹。曾聽說遠洋輪的壓艙水,從長江口帶過來許多陽澄湖大閘蟹的蟹苗,並已在灣區落戶,很是興奮,以為不久將可烹調上桌。可後來 又聽說這蟹長勢驚人,個大體壯,有害本地作物生長;且美國食品局認為它帶菌。

生物,不能讓它繁殖,更不能上市食用;這使我希望破滅。從中國流躥過來的胖頭魚,也被劃入危險動物,說它獵食本地魚類,農業部想方設法要絕殺它們。但據說收效甚微,東北五大湖區,已被胖頭魚佔領。美國人不吃帶小刺的魚,據傳有中國商人置船捕捉,並運至中國銷售,利潤極高,日入斗金。這「洋為中用」,「出口轉內銷」,能演藝到這般高度,確是無人料及。而這蟹,要能達到這一地步該多好!

阿拉斯加大肉蟹,肉多味鮮,可以大快朵頤,但總覺得還缺點什麼;因它無法與金秋時節肉嫩味鮮、膏脂豐滿的清水大閘蟹相比。近年來不少國人因為富足,吃蟹,只吃膏和脂(雄蟹有白色膏塊,雌蟹有黃色脂結蟹卵)對肉已不太在意。在這裏,加拿大肉蟹隨處均可購得,但市上未有加拿大母肉蟹出售。不知是否母肉蟹極其稀少還是養殖場留做蟹種,無從得知。有時可買到母的青殼梭子蟹,但「子」很少,只像紅豆大小,吃起來沒味。剛抵美時,它只賣六、七毛一磅,在休斯頓還可自 己去海灘釣捉;如今市價已達四、五元一磅了。

物以稀為貴,越是吃不到的東西越想吃。在美國,「找母蟹」成了我一時的心結。

昨日,在越南超市購得中國店裏已難見得的母石蟹數隻,甚喜。

越南超市當然也是中國超市,開設在居民集中地段,以越南及東南亞顧客為主。店容比較破舊,物品更似國內。儘管聖荷西在進入經濟蕭條時期,IT 企業不甚景氣時,稍有底子的員工,怕失身份,一般也是不到這種處所留覽,更不會成為常客。

半月前逛超市,見一越南人在挑石蟹。此物以前我買過,吃後覺得肉少且乾散,將其劃入「另類」。看他挑揀得認真,猜想內中定有門道,遂前往求教。此君十分友好,拎起蟹只,教我識別雌雄,並說:現時母蟹肚內豐滿,味佳。可惜,他揀走了全部母蟹。

以後半月內經常前去探望,不遇。昨日終見有貨,選購數隻,每只重一磅有半,與家人共用。開膛後,膏肥脂紅,肉壯味佳,與陽澄湖金秋時光的清水大閘蟹相比, 味略差。但總體並不遜色,而且還有特長:蟹體大出前者三、四倍,吃起來過癮得很;再燙一壺 「女兒紅」之類的紹興陳年老酒,足可一解鄉饞,當一會國人無法企及的「美國活神仙」了。

覓母蟹歷時兩年餘,今終得正果:原來這裏吃蟹,與國內一樣,也講究時節。在地球另一半覓得家鄉美食,吃在嘴裏,樂在胃裏。哪知楞青頭兒前來叫板:「這麼簡 單的事,你要兩年才弄清楚?」我抱頭一想,說得有理。真是越老越不頂用了。不過,年輕時也是個不頂用的貨兒,幾年也幹不成一件事兒,應說變化不大,暫且不用過分自憂。無疑,啖蟹是當前最重要事務!

酒足蟹飽,悠哉遊哉。覺得還可瀟灑一把:讀點與蟹有關的古詩。此公外貌兇悍,剝食困難,故上不了正宴、大席。食蟹者大都勇於嘗試,不怕出醜;其詩亦必新意輩出,妙處橫生。

唐代李白喜歡啖蟹佐酒,「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 」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嗜蟹成癖,常以詩換蟹:「堪笑吳中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蘇翁得意之狀令人可掬。但早他七百年前,家住紹興的書聖王羲之先生,早以「題扇換鵝」而名揚天下。蘇翁此舉並非創新,只表明蟹的價值遠遠高於肥鵝而已。難怪食蟹之後,他發出「不到廬山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之感歎。

清向田村有詠蟹詩:

一世橫行足手忙,無頭無尾亦無腸。
肢肥殼硬容顏惡,臍冷皮粗肚腹髒。
饞客油煎調酒味,頑童火炙辨腥香。
難登雅席原臊重,落得紅樓論短長。

《紅樓夢》的蟹宴上,寶玉、寶釵都詠了詩。我覺著林黛玉的比較切實,錄之: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紅樓夢》中林黛玉句。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紅樓夢》中林黛玉句。

明朝才子徐文長的詠蟹詩,除寫實外,還有嘲諷與鞭韃之意。其《題螃蟹詩》曰:

「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螯如戟挺青泥;
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團團董卓臍。」

文長先生將蟹與政治掛上了鉤,以它比喻董卓,表達了詩人對權貴咬牙切齒的痛恨。

數百年後,這一「以蟹諷政」的文風,被國人,特別是上海人發揚光大,推上頂峰。一九七六年「四人幫」倒臺,時值金秋,蟹肥菊黃,以往不多見的清水蟹,煞時充斥上海菜場,且以三雄一雌﹙四人幫中一為女性﹚的組合,捆綁出售,購者雲集。回家後清水蒸煮,食前都會發出如下感歎:「你橫行霸道十餘載,不想終有今日。快哉!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