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歲月如梭,人生易老天難老。一晃,半個多世紀已飛去,可許多塵封往事偏在夜深人靜時紛紛湧現。舊夢重溫,記憶猶新,即使一鱗半爪,點點滴滴,也會給人帶來絲絲留戀的喜悅。
那是 1950 年暑期,我剛從大學畢業。不久,收到一份通知,要我去延安中路華東軍政委員會人事部報到;這裏原是美國海軍俱樂部,今為貴都大酒店。同去的還有其他兩個同學。我們到達那裏,受到工作人員熱情接待,並被告知,我們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屆被分配工作的大學畢業生。當前百廢待舉,各機關缺人手,空額多,任憑我們挑選。初出茅廬的我們,對各機關幹什麼工作,一無所知,就稀裏糊塗地選了華東軍政委員會勞動部。8 月 18 日上午,我們找到衡山路十號勞動部所在地,過去這裏是美童公學。大門前庭開闊,兩邊有警衛戰士站崗,戒備森嚴。往裡走,中央是一片綠蔭蔭的草坪,四周由兩層高的紅磚灰瓦建築圍拱,美輪美奐,形態高雅優美;衛生部、文化部、司法部、文教委員會等單位也都齊集於此。我們拿了介紹信去秘書處報到,一個分配在失業工人救濟處;一個分配在勞動工資處;我被分配到勞動保護處內的勞動保護科。顧名思義,勞動保護科就要保護勞動者的安全與健康。具體工作是下工礦企業檢查安全衛生,製作安全操作守則,增強工人的安全意識,還要每月匯總五省一市的職工傷亡月報表呈報中央等。
第一任勞動部長是上海市總工會主席劉長勝兼任,日常工作由副部長李劍華主持。李係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上海解放前,任上海市社會局副局長,是吳開先局長的副手。李博古通今,平易近人,上下關係很好。有一次,組織讓大家去大光明影院看電影,我們第一次看到李的夫人,時任上海市家庭婦女聯合會主席的胡繡楓女士。李為我們一一介紹說:「這是我的愛人。」聽的大家忍俊暗笑,奇怪李怎麼不用「太太」、「夫人」,而用上這麼一個親昵、時髦的稱呼:「愛人」。爾後一想,「太太」、「夫人」恐怕沾有資產階級封建思想的腐朽味,做為無產階級,自然捨而棄之,不予採用了。
我們第一次踏上工作崗位享受供給制待遇,沒有工資,每月只有兩元津貼,供理髮、零用;當然穿的服裝,食的大米,用的手紙是單位發的。曾有一次,我們這些來自大學的新幹部聯名寫了封信,呈報華東軍政委員會,要求將供給制改為月薪制,結果被退了回來。但過了不久,我們終於領到每月五十二元的薪俸。諸如此類情況,今天的中、青年是不會理解的。
解放初,私營工商業還存在。我第一次去一家合營造紙場作檢查,廠房設備陳舊簡陋,車間溫度高、通風差,只見工人汗涔涔地辛勞苦幹著。這種「重機器不重人」的 現象,在資本主義社會是司空慣見不足為奇的。檢查後,我向資方代理人提了些意見和建議,對方唯唯諾諾,一口應允。該廠沒公共食堂,午時,廠方招待午餐。雖談不上美味珍餚,卻比公共食堂豐盛得多。餐後,我按規定付了單位發的伙食津貼,但心裏覺得供應超值,懷有佔了便宜的不安感。解放初,時移俗易,社會風氣淳樸清廉,人民生活以儉為德,警惕糖衣炮彈襲擊的宣傳教育深入人心。誰想到後來物欲橫流的中國社會竟貪賄成風,「任期不撈,過期作廢。」要不是習近平上臺,以排山倒海之勢,驅貪賄無藝之風,那民富國強的中國夢豈非成了黃粱夢。那天,當我步出工廠,近拐彎處,突有一人躡手躡腳,前張後望,生怕被人發現似的向我走來,並結結巴巴的訴苦。原來他是個永遠轉不了正的臨時工。按原有法令規定:「凡臨時工在工廠工作六個月後得轉正。」可規定給資方找到漏洞,每當臨時工工作到五個月,就被暫時叫停,歇幾週再重新雇傭。臨時工幹正式工同樣的活,可同工不同酬,福利待遇也差,這是明擺著的剝削。我很同情他,並安慰他。告別時,他竟叫我「青天大老爺」。我驚訝一愣,歷史上有包青天包拯、海青天海瑞,他們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我只是為政府工作的一個辦事人員而已。回到單位,我向領導作了彙報以後,草擬了一份臨時工雇傭條例,呈報中央勞動部備案。
去工廠、下礦井是我日常的工作任務。我忘不了去上鋼三廠,在煉鋼車間,看到爐口熾熱的火光閃耀,煉鋼工人揮汗如雨幹重活的情景。我也忘不了去申新九廠,在震耳欲聾的織布車間,紡織女工帶著口罩來回穿梭的衝天幹勁。我更忘不了徐州賈汪煤礦那暗無天日,髒、亂、差齊全的井底下:有的地方直不起身,只能彎腰低頭匍匐爬行;赤身露臂的煤礦工人,受條件限制,根本無法講衛生,隨地大小便,見怪不怪;吃的是用漆黑雙手掰著啃的髒兮兮的饅頭;幹活時,還得提防突發的冒頂、片幫和瓦斯事故。他們採的才是真正的血汗錢。我從上午九時下井,到下午二時左右離井,只是走馬觀花兜了圈,已累得精疲力竭。一出井,就迫不及待往澡堂奔。我第一個下浴池,將頭頂、眉毛、耳膜、全身上下沖個乾淨,池水頓時烏黑一片,浴池成墨池。試想,當礦工們工畢歸來,一個一個往墨池裡沖洗,黑上添黑,黏糊糊的水,能沖洗乾淨嗎?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不知如今礦井作業改進的多少?還真不堪設想。
記得 1952 年春,華東勞動部曾召開過一次華東地區的勞動局長會議,大會報告、交流在機關小禮堂舉行。中央勞動部長李立三和中共華東局第一書記、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饒漱石都在大會做了報告。報告、交流得有人記錄,當時沒專門人選,只好臨時拉伕,一個是剛學了兩個月速記、來自之江大學的新幹部,還有一個被推薦的竟是我,說我平時做小組記錄,速度還算快。我自不量力,濫竽充數,冒然上臺,權充速記員副手。會後,我用只有我自己識的簡化字與速記員記的相互核對、補充,出了幾期大會簡報,分發給各省市代表,做為小組討論時參考。小組討論地點是在代表們住宿、用餐的滄州飯店,地處陝西路平安影院後,即今之文華大酒店。
這次大會開得較成功,提供了學習交流平臺。食宿安排也深得代表們滿意,特別給人印象深刻的是保衛工作十分嚴密。我親眼目睹饒漱石來到機關大門口時,三輛窗簾緊閉的小轎車同時到達。饒下車,保安人員前護後衛,進了小禮堂,入口均有警衛把守。在饒作報告時,任何人不得出入。一個曾不可一世,位高權重,讓人敬畏的高幹,因後來「高崗、饒漱石反黨聯盟」事件被揭露,頓作階下囚,墜落深淵而永世不得翻身。
接著,中央決定撤銷大行政區一級機關,所有工作人員根據自願和組織安排相結合的原則,予以重新分配。天各一方,各奔前程。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