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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情
作者所懷念的童年老屋

老屋情

懷舊,這大概是老人的特點,我的這種特點較為明顯。每當夜闌人靜睡不著的時候,我總會想起童年住過的老屋,一棟有天井的中式舊屋。那深深的庭院,狹長的天井,光潔陰涼的石板地迴廊,都叫人回味無窮。還有那屋樑上、門窗上的雕龍畫鳳,那鏤空的山、鳥、人物,廂房四周鐫刻著的「唐伯虎點秋香」的圖文,都令我難以忘懷。

據父親說,這老屋還是在曾祖父手上,從三十里以外的艾村搬過來的,屋在艾村,就已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搬來我們村,又經歷了五六十年,總共一百多年,故稱之為「老屋」。那個年代,交通不發達,運輸工具又落後,如此笨重的磚、瓦、石、木,螞蟻搬家似的竟然被前人運過來了,不能不叫人為之汗顏。

我常常在迴廊的石板地上畫格子,玩跳房的一種遊戲,踮起腳來,看天井中間花缸裡的鯉魚嬉戲。有一年下大雪,天氣非常寒冷,我擔心缸裡的魚兒會被凍死,心理有一絲莫名的憂慮,但長輩說,魚比人更耐寒,不會有問題,我就放心了。接連幾天,雪下個不停的時候,瓦上就鋪滿厚厚的雪花,白皚皚的雪光從天井裡反射下來,把個偌大的廳堂照得特別光亮。廳堂上方正中,掛著父親親手題寫的「春遊芳草地,夏賞綠河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的條幅。在雪光的映照下,條幅中的柳體鎏金大字,更加金碧輝煌。

夏夜,我睡在天井旁的竹板上,微風習習,月光瑩瑩,石縫裡的蟋蟀,嘁!嘁!嘁!嘁地叫著,氛圍是那麼安祥、靜謐。不一會兒,我便會酣然入睡。夏日晌午,烈日灸烤著大地,外面暑熱難當。周圍的五嬸六婆,便會搖著大蒲扇,走進我們家,坐在我家老屋陰涼的石板地上,搖風打扇,談天說地,煞是快樂。可遇上春天梅雨季節,這種有天井的老屋就會返潮,到處濕漉漉地,叫你心煩。好在睡房內有木地板,嫂子們會領著自己的兒女待進房間內渡過難關。

農歷新年期間,老屋內就會沸騰起來。年未到,大家就忙開了。嫂子們洗衣被、除塵灰、磨豆腐、做年糕;哥哥們接財神、貼對聯、拜祖宗、供神佛。我年紀尚小,啥事不用做,泡在大人之間,竄上跳下,歡快雀躍。大年三十晚,全家圍坐在一張大八仙桌旁,父親坐在上邊,姐姐們坐下邊,哥嫂們坐兩旁,小孩子擠在自己的父母之間,四周大紅燈籠高高掛著,照得整個老屋通明。大家一面吃著美味佳餚,一面划拳飲酒助興,觥籌交錯,喜氣洋洋。守歲開始,大哥拉京胡,二哥唱京戲,姐姐們也湊進去敲著節拍咿咿呀呀地唱起來,「捉放曹」、「追韓信」、「西皮倒板」什麼的(我至今未明白這些玩意兒)。唱了一折又一折,直鬧騰得精疲力盡,大家才回房休息。父親繼續一面烤火,一面磕著瓜子,怡然自得品賞著年味。

一九四九年,大陸解放,父親這一年去世。樹倒猢猻散,大家庭從此解體,烘烘火火的老屋,一下子蕭然冷落。家庭成員大多外出求學工作,我跟著二哥,自離開老屋鮮少回鄉。星移斗轉,光陰荏苒,一晃便是幾十年。唯一留在老屋的大哥已作古,我也步入耄耋之年。人到老來倍思鄉,去年冬天,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里,侄兒把我迎進了他的西式小洋樓。坐定之後,我提出要看當年的老屋,侄兒說老屋已破敗不堪,沒什麼好看的。可他全然不懂我們這一代人的情懷,在我看來,洋樓再好,難有中式老屋的那種韻味,難有老一輩人對它的那份特有的情愫。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侄兒同意陪我一同去看老屋。

走進老屋,站在廊檐往上看,天井的瓦棱上,幾根枯草斷莖,被風吹得抖抖簌簌;往裡看,西邊後房接拖鋪處,牆歪頂塌,搖搖欲墜;東邊的後房千瘡百孔,風雨飄搖;樓板、地板全都沒有了;我最愛趴在上面看金魚的花缸不知去向;各種鏤空浮雕,被紅衛兵造反派砸得稀巴爛……。這些被當時認為封、資、修的東西,現在可謂是最寶貴的東方文化。在那不可思議的年代,神州大地,左風四起,它們難逃被洗劫的命運。這是歷史的悲哀,是歲月的無情。它的興衰,讓我嚐到不同的滋味。

啊!故鄉的老屋,我童年的樂園,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無論何時何境,我對它都深深地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