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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上海灘的另一則故事 - 泰興人大批移民到虹口提籃橋

1995 年我屆滿七十歲時,正式自新澤西州的藥廠退休。我自己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單身隨意悠閑地做一次祖國遊,這當然包括居住在虹口提籃橋的舊光中染織廠退休人員宿舍的三位姐姐。

我抵達上海後,特意安排住在虹口提籃橋堍的遠洋賓館(Ocean Hotel)。從賓館出來,只需步行,我便可探訪唐山路的大姐菊仙、保定路的二姐張喬、以及昆明街的三姐荷仙,能不說是一行三得。

那天早晨,我自遠洋賓館走出,立即跑進了近鄰的一家豆漿店。一位中年女老闆招呼我,我便點叫了一碗鹹豆漿和上海鹹粢飯作早餐。

我聽女老闆上海話中帶有極重的泰興口音,就問她:

「妳是泰興人嗎?」

「是呀!正是從泰興移民來的。」

我繼續問:「聽說過光中廠嗎?」

她回答說:「我父親及公公都是光中廠退休的。」

我再問她:「還聽說過張迭生這名字嗎?」

她直搖頭:「沒有、沒有……。」

難怪,泰興大亨張迭生已經自提籃橋消聲匿跡五十年了,誰還記得他的名字。他在七十年前創立了光中染織廠,幫助了大批泰興移民來到提籃橋。可惜的是,解放初期,張氏倉促潛逃香港。結果病死異鄉,永遠回不了提籃橋,是一則悲傷又冤屈的故事。

一﹒1920 年前後,泰興人張迭生,
留英學習染織,獨立創立了光中染織廠。

張迭生是我的堂二伯父,他性情嚴肅,不懂容人用人,所以他常怪沒有家人支持,自己獨自創立了光中染織廠。在管理光中廠的幾十年間,獨斷獨行,不明白合群團體的成效,最終為時勢淹沒,自己也算失敗了。

二﹒張迭生當時很難取得上海金融界的支援借款,
便改向泰興廣大親友及鄉民,以移民轉業的集資方式來進行。

那時候,上海金融界是由上海幫及寧波幫控制。蘇北人張迭生沒事業基礎,哪能取得上海金融界的貸款。好在他妻子二媽張葛氏,卻是八面玲瓏,善於交際泰興各方親友的女強人。除了二媽以外,光中也使用泰興鄉民如楊挹光、黃橋丁文江等家族成員向農民宣傳投資光中,便是由農業轉向工業,更可以自泰興移民上海。

成功的宣傳是「進光中,包食宿,每日小葷菜,每週紅燒肉,每日隨時有熱水洗澡」等。宣傳真吸引了成千的泰興鄉民來到虹口提籃橋。

因此,迅速便達成集資五十萬元的目標,光中染織廠便完全建成了。包括了染織設備及工廠、工人單身宿舍、職員眷屬住房、泰興伙食大廚房以及經理官邸,真是一應俱全。

每日享領泰興人伙食,使泰興移民都極為滿意光中廠的生活。

經理官邸是兩層樓,樓上為二伯父全家宿舍,樓下才是招待客人熱鬧的場所,樓上是禁地,非請莫入。二伯父自己極少下樓招待客人,我父親每次也只上樓五分鐘和二伯父打聲招呼而已,樓下便是二媽熱誠招待我們客人。據說二伯父留學英國回來,養成了英國貴族脾氣。

三﹒1933 年我家由南京移居上海,
是張迭生家唯一在上海的堂兄弟,兩家交往頻繁。

我父親是留日學生,學成後服務於南京中央農業試驗所多年。1933 年受邀參加新創立的農業部上海商品檢驗局,乃舉家由南京遷居上海,為張家堂兄弟居滬的第一人,我家因而常被邀請去光中經理官邸作客。

1937 年 8 月 13 日淞滬戰爭爆發,光中廠受戰爭影響被迫停業。三個月後,國軍撤退內地,光中急想早日復工。張迭生便急請我父親幫忙,代表他和日本人正式法制合作。我父親已熟知張迭生獨斷獨行的性情,無長期參加光中廠工作的可能,乃答應幫助他,以三月為期,陪住經理官邸,也不接受薪金酬勞。

四﹒張迭生作了兩個極聰明的選擇,廠址設在虹口區及向日本採購設備,
學習日本染織,並取得日本紡織業界的連繫。

張迭生留英學染織回來,也積習了舊英國人的自大態度及保守思想。但有兩件事,他迅速地找到了聰明的決策。他選擇廠址,不是英租界、法租界或是南市華界,卻是日租界的虹口區。當時日本侵華的氣氛已很緊張,他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態度,決定和日本人合作。

他指派四弟張慧生率兩名助手赴日學習染織,訂購設備,並開始和日本紡織工業連繫。唯一想不到的是張慧生回國不久便病逝了,所以淞滬戰爭後,父親義務幫助張迭生九十天,為光中復工盡了一臂之力。

五﹒我家也決定投資光中,由母親和二媽安排,
三位姐姐都進入光中,並且都為光中終身服務。

某一天,母親攜我同坐三輪車,拜訪二媽張葛氏。我親見母親點交八百個銀元給二媽收存。這便是父母親說我家也投資光中了。

一週後,母親送大姐菊仙進光中工作。大姐是高中畢業,進了光中,廠內供食宿,每週工作六天,每月可支領滿意的薪水。不僅大姐快樂滿意,也真引起二姐張喬、三姐荷仙的羨慕。

兩年後,二姐高中畢業,也是由母親和二媽的安排進入光中。派任為光中日籍顧問組連絡員。

再二年,三姐荷仙也高中畢業了,也進了光中。

三姐性情以淑靜、平和、穩重著名於親友姐妹間。她進入光中,二伯父親自指定以姪女身份與他同辦公室,任經理的女秘書。每日工作包括張迭生文稿的打字,聽電話,連絡訪客,執管保險箱,以及運輸金條、有價證券等。也真就是為二伯父服務一輩子。我常和三姐開玩笑說:「妳算是佛法無邊,才能和張迭生同室工作了那些年。」

六﹒抗戰八年,光中廠抓住機會發展成功了。

八年抗戰期間,淪陷區和內地在物質輸送流動上始終未發生問題,也就是上海大市場是供應到全中國。這時國產紡織品,多染織成藍布,打出「陰丹士林」好品牌,也就快速流行全中國。上海國產申新紡織生產能力有限,於是給了光中機會。光中自日本船運進口東京紡織一廠的原布料,染織成光中「水貨陰丹士林」青布料。日本紡織是 120 支線,更優於國產的 80 支線,所以光中品牌漸勝於國產,結果被光中奪取了大部分市場,也就是青出於藍而更勝於藍的好例子。市場上說:陰丹士林每天開始報價,該讓泰興大亨張迭生先報價了。抗戰期間,光中確實獲得順利的生產和經濟利益。

七﹒抗戰勝利,張迭生成立「星期班」訓練親友中之青年,
以儲備將來接管光中企業。

1945 年 8 月,抗戰勝利日軍投降了。那時我正是大同大學學生,張迭生指令光中廠每週日舉行星期班,培訓將來能後援光中企業的人才。甄選資格是大學青年,並且是光中親友的子弟,所以我被甄選參加了。星期班的節目,包括聘請上海市名流時人演講,下午在染織廠與參加廠方人員共同討論廠務。可是我也奇怪,在全部近百人學員中,卻少了張迭生的兩位兒子。從旁打聽,才知道張迭生選送兩子赴英留學,早點學成回來,可以繼任光中廠的主持人了。

八﹒上海市解放了,張迭生自己卻失落了。
他突然單身倉促潛逃去了香港。異地流浪多年後,生病死在香港。

1946 年 2 月,父親擔任臺灣大學農學院秘書長,於是父親攜我移居臺北。我是 1956 年自臺北赴紐約大學進修。1961 年後,服務於美國的製藥工業,也在美國成家立業。不過,從旅港泰興同鄉陸續帶來有關張迭生的消息,包括二媽曾專程自北京赴香港勸說張迭生回國向政府交代,都被他拒絕。他單身流浪在香港,直至 1960 年前後病死在異地香港。

……

一整天,我在舊光中退休下來的三位姐姐的家庭走透透,也都見到她們的下一代兒女,很是欣慰。但他們竟也不提舊光中和張迭生了。

晚間,我獨自坐在遠洋賓館的客房中,瞭望窗外提籃橋上的人群,形形色色,車輛奔駛四方,還是想到泰興人移民在提籃橋,也回憶起了倉促逃亡而拋棄自己家人、光中廠、泰興千人移民,再也不回提籃橋的二伯父張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