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清明節,我和內人回大陸家鄉,到雙親墓上祭拜一番。這是父親骨灰送回大陸安葬後的第三次回鄉掃墓,憶思父親在臺的日子和遽然過世的情形。四十多年了,目下自己也已兒孫滿堂。七十已過,真有時光如箭之嘆。
父親是在臺灣去世的。一九五一年二月,農曆元宵節的次二日清晨,於高雄某國營事業公司任職的父親,在宿舍早起,因腦溢血病驟發暈倒。當時尚在臺大四年級就讀的我,寒假期間人正在臺北學校,三天前還在高雄舅父家中和他歡聚。於接到父病危的電報後,星夜南下,但也僅能於醫院太平間中見到父親的遺容。天人永隔,回天乏術,我只能撫視痛苦而已。事後得知,父親晨起腦溢血病遽發,倒地不起,因清晨無人發覺,待上班時間後始送醫院,已不及搶救。父親自知患有高血壓,也有服用藥物。在那年代對高血壓病仍不甚了解,藥物也沒有如現在的功效,可能控制情形不佳。歿時年方五十歲,以現在的情形來說,可謂方當壯年。
在三舅父和鄉親的大力協助下,不失隆重、莊嚴的辦妥後事。我因開學在即,把父親的骨灰安置在高雄壽山寺的骨灰塔存放,滿懷著悲痛和落寞的心情,回臺北繼續我尚剩半學期始完成的大學學業。
一九四九年底,大陸解放前最後一刻,父親偕汕頭市政府人員,與胡璉兵團乘兵艦撤退來臺灣。母親和其他兄弟妹們,除了我已早一年來臺就學外,其餘皆留居大陸家鄉。解放後最初三年期間,大陸的清算、鬥爭和迫害,著著都令人驚心。加上父親政黨的背景,母親和弟妹們所受的迫害,更令人在臺灣的父親憂念。我想他的高血壓症也是因之而起的。我們一家兄弟妹共十一人,我排行第二,這麼眾多的同胞兄弟妹,以現在的觀念看來,好像是有點特別。但是在那年代的家鄉,卻是尋常不過的事。我熟識的一些世交戚友,兄弟姐妹八、九人者極多。早一代家鄉陋習,較有身家的多喜蓄妾、討小姨,故此生育兒女眾多的,更是不在少數。父親和母親感情深厚恩愛,加之父親身受高等教育,故能潔身自持。天佑我們兄弟妹出生後,個個都能撫育成長,歷經劫難,目下雖天各一方,分散各地,但仍皆健存在世,極為難得。
遭此家庭遽變,俯身靈堂,我想父親可能不能安心天國的是:母親和子女們以後的生活和安危。對此我禱告安慰父親,當盡自己家庭一份子的責任,照顧母親和弟妹。有朝一日情勢許可,便送父親回家鄉安葬,望他在天之靈安息。辦好喪事回臺北前,我整理好父親遺物,將父親積蓄,全部交給在臺的三舅父匯寄香港,請四舅父以之為基金,按月寄家鄉母親,作為家用。這情形一直持續到我大學畢業、預備軍官訓練一年後,開始工作有了收入,才由每月薪給中抽出一小半,匯香港,由舅父轉寄大陸母親作為家用。
只是那個時候,臺灣仍是窮困年代,薪金所得極薄,我的每月薪金折合美金也僅只二、三十元。一九五九年,我結婚成家後,妻在高市女中任教薪金,相當每月匯大陸母親款,而我的那一份薪金留作家用。惟孩子逐一出生,家用日漸浩繁,經濟支絀,甚至孩子們的奶粉費用,月底得向福利社賒欠,月初發薪時扣還。妻對此毫無怨言,婚後每月匯大陸家用從未間斷,這是我最感激她的地方。一九六四年越戰發生後,臺灣經濟起飛,國民所得增加,生活情況方有所改善。而大陸弟妹也漸長大自立,我的負擔慢慢減輕了,照顧母親和弟妹的心願,終略算完成。
雖然兩岸關係已日漸改善,但送父親回家鄉安葬的心願,卻是直到一九九六年才完成。父親過世後,我和香港舅父計議,這噩訊一時不能讓母親知曉,一方面是媽媽和父親感情極深,一定悲痛難受。另一方面大陸政治環境所帶來的苦難,會令她更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母親於一九九四年九月間,高齡九十四歲去世。接此耗訊時,我已在馬來西亞怡保一美國公司工作,辦理台胞證費時,不及奔喪。想要遷移父親骨灰,和媽媽合葬,時間和手續上,一時更不容許。依家鄉習俗,下葬後得三年始可動土。故此,一九九六年清明節應是遷移父親骨灰合葬最合適的時間。
為了配合我的假期,和大陸各地兄弟妹們聚合的時間,這中間的細節可一點都不能差錯。首先是台灣的手續要如何辦理?妻先二星期便動身到台灣去了解和準備一切。父親的骨灰,因入土為安的關係,在三舅父去世的時候,已同時擇地在高雄潮州同鄉會興建的燕巢潮州山莊墓地安葬,只要同意原來墓地,無償捐獻同鄉會即可。骨灰遷大陸卻是一大問題,依規定須先找到過世時的戶籍區公所,找出死亡記錄,方能辦理骨灰遷移許可。這問題可不簡單,父親去世已四十五年,到底是在那一區的戶籍,連我也不清楚,加上四十多年的環境變遷,要找到原來的戶籍可真不容易。幸好台灣的戶口制度承接自日據時代,嚴密出名。加上妻的鍥而不捨,一路追查下去,終於找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戶籍記錄,完成了最艱難的一道手續。
依預定計畫,四月初我從馬來西亞回臺灣,預先辦妥一切準備工作。四月三日到潮州山莊墓地遷出骨灰;四日便乘飛機經香港轉大陸汕頭。四月五日清明節,便可送至家鄉潮州墓地安葬。大陸各地的兄弟妹們,皆已自北京、上海、長沙、廣州聚集於汕頭等待,依計劃順利進行。四月四日早晨,我捧著胸前掛著行李袋中的骨灰罐,乘飛機回家鄉。同鄉好友兼老同學許、姚二兄,特地隆重到高雄機場送行,盛情至感。過關檢查時發生一小插曲,行李袋經 X 光機檢查,海關人員怪異地問:袋中裝的是什麼物品?我據實告知是:「遷回大陸安葬的先父骨灰。」並立刻出示區公所的許可證明。海關人員看後,立即肅然起立,揮手放行,順利地登機飛香港轉大陸抵汕頭。入境時,兄弟妹們加上晚輩,已全部在出口處迎接,簇擁著妻和抱著父親骨灰罐的我。我心中有著錯綜複雜,說不出是悲是喜的感覺,只是不自覺地口中喃喃地唸著:「父親您終於回來了,四十多年過去,您終於回家鄉來了。」
次日正式安葬的宗教儀式和繁文縟節,就不贅述。辦完了這件大事後,乘此機會與兄弟妹團聚,自有說不完的親情和話題。三天後我和妻才和弟妹們依依話別,自汕頭轉機香港回馬來西亞。因大陸班機誤點,接不上飛吉隆坡的班機。我因未辦香港過境簽證,只好在香港機場候機室椅上,度過難忘的一夜,這是唯一此行中沒有預料到的不如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