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籍杭州,一九三○年出生於北平,母親是滿族人。在我懂事的時候,母親告訴我出生的地址是北平前門外前府胡同旁門一號。這個地址現在早就找不到了。蘆溝橋事變,日寇侵華,我們全家隨父親工作單位「平漢鐵路局」撤退到鄭州。不久,日寇逼近,我們又隨鐵路局撤退至西安。
西安,古稱長安。她是我少年時期成長的地方。自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的八年抗戰期間,我都生活在西安。那時大後方生活很苦,而且越來越艱苦。父親在隴海鐵路局任科長,他以微薄的薪資養活九口之家。從兩件事說明生活的拮据程度:
一﹒父親休息天,帶我去易俗社看露天秦腔,臨行前總是叫我拿一個小板凳,原來是買不起坐席票。看戲時,我站在小板凳上背靠父親。前方坐席,觀眾嗑瓜子、喝茶水的情景,讓我好生羨慕。
二﹒吃晚飯時,母親把一碗有些肉丁的麵條先端給父親,但父親只吃一半。剩下的半碗麵,母親理所當然地推給我這個長子吃,一旁弟妹們都乾瞪眼。
我讀書是在西安隴海鐵路扶輪小學,記得校長是王孝西,穿長袍馬褂,舉止道貌岸然,我很怕他。當時,不聽話的同學被級任老師打手板是家常便飯。我很淘氣,喜歡玩彈弓打鳥,打到幾乎彈無虛發的水準。可是,算術卻不及格。因此,手掌經常被打腫,吃飯時左手都端不住碗。說實話,還真感激這一體罰制度,它使我以後變得老實起來,功課也有上進。尤其是國文課,常常獲老師誇獎。
西安的風土人情、世俗文化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也是最難忘記的回憶。光陰不催人自老,至今已耄耋之年,吾願將在西安的生活片斷摘述如下:
一﹒早年,每日清晨天剛露曙光時,成千上萬的烏鴉從鐘樓、鼓樓方向由南往北起飛。一時間烏雲蔽天,聒噪之聲,震耳欲聾。待到黃昏時刻,原班烏鴉又從北往南返回,再現烏雲蔽天大約數分鐘之久。時間拿捏之準,可與格林威治比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雨雪無阻。鴉群飛過,其壯觀氣勢堪稱一絕景。但解放後,這一景觀竟忽然消失,不知何故?
二﹒抗戰後期,我在右任中學讀初中。有一年上學途中,見到從河南扶溝縣逃荒下來的難民,有上千之眾。他(她)們一路乞討來到西安,在北站一帶,沿街叫賣自己的親生兒女,挑擔上標示價碼,男孩比女孩價高,也有年紀與我相仿的小姑娘,她們臉黃肌瘦,標價是三枚銀元(指袁大頭)。也有貧困難民,把兒女白送給善良人家,分文不取。西安東大街紅燈區,總稱開元寺,那些可憐的小姑娘大多被妓寨鴇母收買去,當孩子們與父母哭別拉扯的那一刻,真是錐心刺肝,讓人淚下。
三﹒抗日時期,西安是國、共兩黨特工聚集地,龍蛇混雜,雙方暗殺血腥場面時有發生。因為是國民黨執政,戴笠的蘭衣社特工比較能公開身分,而中共特工則必須高度隱蔽。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便是中共特工集散地,四周佈滿戴笠眼線。我家鄰居有位年輕帥哥,天津衛人,我們都叫他端兒哥,他就是蘭衣社特工。端兒哥在院牆上掛一張毛像,每天用手槍練習打靶。當時西安槍斃人的刑場在玉祥門外,被槍斃的人背後插個紙牌,寫著:吸毒犯某某某。但端兒哥親口告訴我說那不是毒犯,是共產黨員。每次有槍斃人遊街時,出於好奇,我就跟著人群去看熱鬧。死囚都是五花大綁,好像喝醉酒坐在人力車上(西安人叫洋車)。人力車伕一般都不願拉死囚,但也有圖車費給的多而願意拉的。行刑隊伍一出玉祥門在城牆拐角停車,兩名刑警各架住死刑犯左右兩臂,從車上拉下來,猛地往前一甩,後面就是一聲槍響。人力車有時撤退不及,濺得車上都是血。
四﹒舊時的西安東區有一個革命公園,進入後在右側有漢奸汪精衛、陳壁君夫婦的下跪銅像,遊人都向銅像吐痰,小孩朝其撒尿,齷齪得不堪入目,與杭州岳王廟內奸臣秦檜的跪像遭遇相似。可見那些賣祖求榮、認賊作父的人,都會被歷史唾棄而遺臭萬年。值得一提的,這一對漢奸銅像與千萬隻烏鴉一樣,西安解放後也不知去向了。
五﹒西安有數千年飲食文化,該地區風味小吃多不勝舉,將其中最令人懷念又鮮為人知的幾款簡介如下:
(1)「鍋盔」(陝西人稱呼)。一種厚約兩吋,類似鍋蓋的硬麵大餅。兩面烤得金黃,中間麥香噴鼻,很有嚼頭而且越嚼越香。這種硬麵大餅,吃時必須斜切,否則會掉渣。筆者每憶起這種大餅都會流口水。
(2)「粽果子」(陝西人稱呼)。一種厚約三吋,用糯米、紅棗、桂花等原料製成的大型年糕,呈圓形,粘甜度恰到好處,口感極佳而無油膩,別具陝北濃厚風味。小販都是回民,頭戴白帽頭。冬季將車停在路口,熱氣騰騰、粽香撲鼻,讓你不得不止步去買一塊嚐嚐。可惜,前幾年我去西安舊地重遊時,這一傳統風味已經見不到了。
(3)「活落」(陝西人稱呼)。一種用喬麥麵壓出來的圓型麵條,呈深褐色。壓這類麵條是用特製的長方形木槓,把麵條從篩孔中擠出來。吃這種硬度麵條多在炎夏街頭出現,回民小販用蒜汁、黑醋、辣油、麻油調味,解暑充飢,百吃不厭。
(4)「涼粽」。是用一種小粽葉包裹的糯米粽子,色白如雪,比鵪鶉蛋稍大。蒸熟後浸泡在冰水裡,吃時剝去粽葉澆上蜂蜜(僅限蜂蜜,白糖會走味),一口一個,涼甜爽口,打飽嗝都香噴噴的。
(5)「羊肝羊肉」。不知用什麼祖傳秘方烹製出來的羊肝羊肉,冷卻後香氣四溢,我把它形容為:下酒的極品。全是回民小販走街穿巷叫賣,車上插有「清真」二字。記得父親在世時,每聞小販吆呼聲,立即出外購買。筆者受先父基因遺傳,有著喝下半斤「二鍋頭」臉不紅、心不跳的酒量。漢醫有「羊肝養目」之說,難怪回民朋友患白內障、青光眼的很少,只可惜在美國想找到這一下酒「極品」,只有在睡夢中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