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八十二周年和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四周年。親歷了抗日戰爭全過程的我,感慨良多。八十二年來,美中兩國發生了許多深刻的變化;但無論怎樣變,兩國人民的友誼是無法變也不應變的。大陸政府不是經常講「鮮血凝成的友誼」嗎?我看美中兩國人民的友誼就是鮮血凝成的。
讓我回憶回憶八十多年前的一些往事吧。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特別是 1938 年日本侵略軍佔領武漢和廣州之後,侵略者的飛機經常轟炸我的家鄉桂林。那幾年的桂林,只要空襲警報一響,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放下手裏的功課和工作往防空洞裏跑。緊急警報一響,繁華的街道上就很難見到人影了;只有解除警報拉響之後,市面才逐漸恢復正常。此種現象,人們稱之為「躲警報」。如今八十歲以下的中國人,已經沒有「躲警報」的生活體驗了。
頻繁的空襲警報和日機的狂轟濫炸,不僅嚴重妨礙了桂林人的正常生活,而且造成了不少父老鄉親的死傷。
桂林基督教會的一位名叫鄭小瑛的老人,是父親敬佩的長者。他的太太、我們稱做鄭師母的,就是被日機炸死的。鄭先生不勝唏噓地告訴父親:「那天空襲警報剛響,我和鄭師母便躲進蹓馬山的山洞。這個山洞很淺,容不下許多人,我們只好坐在洞口。不一會,日機便飛臨上空。突然一聲巨響,鄭師母滿身是血地倒在我身上,原來是炸彈的破片擊中她。她沒留下一句話便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曾任廣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院長的牛大夫,是鄭老先生的外孫。如果他還健在,一定會記得這段血海深仇。
我的親戚中雖然沒有人直接死於日機的狂轟濫炸之中,但我的大姑媽和大姑爹,卻是在日本侵略軍佔領桂林期間,為躲避日軍搜捕而活活餓死在定江鄉的一個山洞裏。我的舅舅也是在日軍佔領期間失蹤的。妻子曾告訴我,她的伯娘在日軍佔領桂林後的一天外出購物,被幾個企圖對她非禮的日本兵不斷追趕,最後只好投池塘自盡。
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行,實在罄竹難書。與我年齡相近的桂林老人在談及日機轟炸和被日本侵略軍佔領那段歷史的時候,無不咬牙切齒,憤恨不已。現在有些人希望我們淡忘日本侵略者在我國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我想,至少在我們這一代,是不會淡忘的。
開始援助中國對抗日機轟炸的,是蘇聯志願援華空軍。這支部隊雖然沒有進駐桂林,但卻讓我目睹了它的飛機與日機空戰的精彩片斷。
一天上午,桂林響起了空襲警報,我趕忙從學校回家,跟隨母親帶著妹妹弟弟躲進附近伏波山的還珠洞。洞的一面臨灕江,視野非常寬闊,是既能觀看空戰又不會受到日機傷害的好地方。不一會,天空出現了兩架飛機,它們忽上忽下、忽近忽遠地互相追逐著。突然,一架飛機發射的炮彈打中另一架,被打中的飛機尾巴拖著長長的濃煙斜著往地面墜。懂得識別飛機國籍的人說:「日本飛機被擊落了!」他的話音尚未落地,便被大家的掌聲所打斷,我也使勁地拍手。
後來,蘇聯的飛機不知何種原因而不再在中國上空出現。但中國人民是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對我國的幫助的。武漢市內有蘇聯志願空軍的烈士墓,每逢清明節前後,墓前總是擺著許多鮮花和花圈,便是最好的證明。
取代蘇聯飛機出現在中國和桂林上空的是美國飛機。父親告訴我和妹妹弟弟,美國空軍退休將領陳納德組織了一支航空志願隊來華作戰。它就是赫赫有名、在桂林以至全國家喻戶曉的「美國志願援華飛虎隊」。後來,飛虎隊因戰功卓著而被美國空軍收編,更名「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隊」。但桂林老百姓仍然習慣親切的叫它飛虎隊。
隨著飛虎隊的一支分隊的進駐,桂林街頭便出現許多美國吉普車。開車的是嚼著口香糖的年輕美國佬,身旁常常伴著一位漂亮的中國女郎,時稱 Jeep Girl —— 吉普女郎。
飛虎隊的英勇善戰、敢於拚搏,在中國是有口皆碑的。日機開始非常狂,對飛虎隊不怎麼在意,同它硬碰硬地幹過好幾仗。但在吃了不少苦頭、被擊落多架飛機之後,他們服軟了,不敢再同它硬拚了。後來看到的情況是:每當日機飛臨懷集(當時屬廣西管轄,現屬廣東)上空,桂林響起空襲警報時,飛虎隊的戰機便從李家村機場凌空而起,呼嘯著向東迎擊敵人;而日機一旦發現飛虎隊戰機的身影,便立即扔下攜帶的所有炸彈,抱頭鼠竄。隨著空襲警報的解除,飛虎隊的雄鷹,一架接著一架地凱旋降落在李家村機場。此時此刻的桂林人,包括我們這些幾歲到十幾歲的中小學生,最為開心了。
我曾經有一個飛虎隊員朋友。他會講一些中國話,有事沒事常到我所就讀的省立桂林中學玩。我和幾個喜歡英語的同學很喜歡他,想向他學幾句口語。他告訴我們,他的家在美國路易斯安娜州,家裏有妻子和一個兩歲多的女兒。我們問他為何離鄉背井、遠渡重洋到中國作戰,他聳聳雙肩、兩手一攤說:「I don’t know.(我不知道。)」想了一下又說:「也許是中國離美國太遙遠、太神秘,我想探險吧!當然也有幫助被侵略者抗擊侵略者的意思。」他說話時的神情,雖然時隔七十餘年,卻仍然歷歷在目。
他給我們講過一個真實的故事:他的一個戰友作戰非常勇敢,有次在廣東和廣西交界的上空作戰,這位戰友在擊落一架日機後,自己的戰機也被一架不知從哪竄出來的日機所擊傷,無法安全返航。「這位戰友真了不起!」他一邊說一邊豎起大拇指,「他加足馬力向那架打傷他的日機撞去,在兩架飛機就要相撞的那一刹那,他迅即棄機跳傘。」他停了一會接著說:「那天他沒有返航,又聽說有戰機被擊落。大家原以為他見上帝去了。沒想到幾天之後他竟安全回來,連傷都沒負。原來他憑藉飛行皮夾克背面的那幅美國和中華民國兩國的國旗,被中國老百姓從深山老林中救出。」當我們問到他的這位戰友現在何處的時候,這位堅強的異國戰士神色黯傷地說:「後來,另一次空戰,他的戰機被擊落,他不幸的犧牲了,長眠在中國的土地上,但不知道在哪裡。」
自從飛虎隊進駐桂林後,日機空襲的次數明顯減少。對此,桂林老百姓是十分高興的,並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
據我所知,抗日戰爭期間美國對中國的援助,除了陳納德的飛虎隊外,美國政府還通過滇緬公路和鐵路,無償的援助了我國大量的軍用物資,有力的支援了我國的抗日戰爭。1942 年 5 月,在日軍切斷滇緬公路和鐵路後,美國空軍又通過被人稱之為「死亡航線」的空中通道,從印度的阿薩姆邦飛越喜馬拉雅山上的駝峰,繼續無償的向我國運送大量的軍用物資。據知情人統計,三年多時間,美國共有五百九十四架飛機在「死亡航線」中墜落和報廢,一千六百五十九人死亡和失蹤。我想,如果沒有美國的這些犧牲和援助,我國的抗日戰爭能支撐到 1945年 8 月日本向盟國投降,是難以想像的。
1944 年夏,日軍由湖南侵入廣西,桂林開始疏散。我隨父母經宜山、南丹和貴州的獨山,逃到貴陽。
到貴陽不久,父親經過面試,被中美合辦的「貴陽陸軍醫院」聘用,擔任中方院長楊某某的秘書,負責起草醫院的各種文檔。醫院坐落在貴陽近郊的圖雲關。為了方便父親的上下班,母親在圖雲關買了一間茅草房,帶著妹妹弟弟和外婆在那裏居住。
就是在那個時候,妹妹忽然得了一種怪病,當地人稱之為「背癰」,疼痛異常,必須開刀割除,否則有生命危險。是陸軍醫院的一位美國軍醫主刀為妹妹割除背癰的。妹妹今年八十五歲,背上還留下好幾處當年開刀的疤痕。她至今仍然常常說:「我的這條命是美國佬救的。」無獨有偶,妻子的姑媽在抗日戰爭期間,子宮內生了一個腫瘤,抗戰勝利後在桂林,被「美國善後救濟總署」的醫生割除,腫瘤是良性的,重達二十三斤半。
值得一提的是,兩人的治療費用全都不用自己出,免費給普通老百姓看病。即使在大陸的今天,儘管所有的公立醫院都號稱「人民醫院」,都是以毛澤東「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的指示為建院宗旨,但也沒有做到這點。
1945 年春,我就讀於貴陽戰時中學初二上。戰時中學坐落在貴陽著名的「泰和莊」,泰和莊的對面就是美軍的軍營。學校經常組織同學同美軍聯歡。
一天晚上,我們正在晚自習。忽然傳出日本向盟國無條件投降的消息。頓時,大批美軍官兵湧入學校。校方立即通知師生停止晚自習,到操場集合,同美軍官兵一道舉行慶祝抗日戰爭勝利的遊行。
我們按班級同一些美軍官兵爬上一輛輛美軍的十輪大卡車開往貴陽市區,沿著從「大十字」到「銅像臺」(今天叫噴水池)一帶的主要街道遊行,街道兩旁擠滿了興高采烈的市民。他們不斷的燃放爆竹,呼喊著「日本投降了,我們勝利了」的口號。美軍士兵則不斷朝天開槍以示慶祝。
遊行後,師生和美軍官兵聚集在學校操場開慶祝大會。校長講話後邀請美軍首長講話。一個非裔美軍長官走向主席臺,我們年級的英語老師徐敬哉即席翻譯。由於時隔太久,他們講了些什麼已想不起來。記憶猶新的是,他們的講話不斷為掌聲所打斷和當時師生興高采烈的場景。
1945 年年底,我家乘「美國善後救濟總署」的汽車回到桂林。光復後的桂林幾乎成為廢墟,繁華的市中心雜草叢生、一片狼藉,慘不忍睹。而我家,在疏散前,算得上一個「小康之家」,但光復後回到桂林,成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窮人。每當父親失業的時候,我們就只能靠借貸度日。
讓我再回憶回憶近二十多年的幾個小故事。
1997 年初,我來美國探親,住在芝加哥地區一個叫做 Mount Prospect 的小鎮上。一天,我到附近的超市購物,一個精神矍鑠的美國老人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我被他身上穿的那件皮夾克吸引了:美利堅合眾國和中華民國的國旗,並列覆蓋在皮夾克的背面。我知道這是「美國志願援華飛虎隊」的標誌,很想同老人攀談攀談,但他已不知去向。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我散步走得遠了一點。走著走著眼睛突然一亮,發現與我失之交臂的那位美國老人,依然穿著那件引起我注意的皮夾克,在家門前侍弄花草。我十分高興地走到他面前,用半通不通的英語問他:「Were you a member of Flying Tigers?(你曾是飛虎隊成員嗎?)」當得到他的肯定回答、並得知他曾在桂林上空同日機作過戰的時候,我就像「他鄉遇故知」一樣,禁不住手舞足蹈起來。由於我的英語水準實在太低,而他又不通漢語,因而無法作比較深入的交談。我只好告訴他:「我是桂林人,當你在桂林與日本侵略者作戰的時候,我正在桂林上初中。我見過你的一些戰友,知道他們不少事蹟。」
這次的不期而遇,忽然使我想起唐代詩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名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當然,我同這位美國老人都不是什麼「天涯淪落人」,但我當時卻真有「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
2000 年,我再度到美國探親。這時兒子一家已搬至芝加哥地區的 Naperville。一個星期天,我忽然心血來潮,要兒子開車帶我到 Mount Prospect,找一找上次探親時偶然相見的那位前飛虎隊員。有兒子做翻譯,我和他可以談得比較深入。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家,他的妻子感謝我的來訪,但不無遺憾地告訴我,她的丈夫已於去年不幸病故。
我終於未能再次見到我很想見到的那位前飛虎隊員,與他一道重溫那段令人難忘的歷史。
回國後,我在「廣西衛視」上看到自治區政府和人民協助美國有關方面在桂林地區的貓兒山尋找美國戰機遺骸的畫面。2003 年深秋季節,我和妻子到興安旅遊,又在「靈渠公園」參觀了一個有關飛虎隊事蹟的展覽。
我突然萌發奇思異想:在桂林貓兒山墜毀的那架美國飛機,該不會是那位「長眠在中國的土地上,但不知道在哪裡」的飛虎隊員的戰機吧?我真希望並期待我的奇思異想成為事實。那時,我將爭取以「知情人」的身份,出席在中國舉行的遺骨交接儀式和在美國舉行的遺骨安葬典禮!
我十分懷念那幾位我所認識和不認識、但都不知道其姓名的美國飛虎隊員,和抗戰勝利那天晚上對我們講話的美軍非裔長官。
我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我記得「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古訓,但也絕對不會忘記敵人對我和我的親人的侮辱和傷害,哪怕只是睚眥之恨。
我非常感激美國在我們國家處於最困難的時候對我們的援助。
安息吧,為幫助我國而犧牲的美國軍人!
安息吧,那些曾為我國作出這樣、那樣貢獻而今已去世的美國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