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已年過八十，覺得有寫篇回憶文章的必要。人生的滿足和遺憾，年歲一大，就怕什麼也記不得了。

我出生在湖南，自幼喪母，家貧，無屋無地，靠父親教書維持生活，姊弟四人只能寄養在伯姑和外婆家，有時寒暑假，才能回到父親任教的澹津小學團聚。1949 年，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考進了大學，有了工作，但我始終記得苦撐一生的父親和正身處逆境的伯父、姑母們。1955 年，託媒為父親迎娶了繼母，結束了多年的獨居生活，直到八十多歲高齡病逝。幾十年來，我曾多次回老家探望伯姑（所幸他們青少年都過的乞討生活，後來勞動致富，不忘互助鄉里。解放後，未受批鬥，子女們都各有所成）。2008 年，我偕妻回大陸，邀約各家弟妹子侄們，齊集塙土坡祖塋祭拜伯姑，想到未能報養育之恩，不禁潸然淚下。現我已垂暮之年，想到能為父找了老伴，也千里迢迢返鄉祭祖，感到無比欣慰；但對親我疼我的外婆，卻未能奉養晚年，連葬於何處都不知道，這是我永遠的傷痛，終生的遺憾。

我一輩子從事教育工作，教授語文和語文教學法。擔任過班主任，退休前十年，兼任教學副校長。與十幾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相處了大半輩子，自己也覺得年輕了不少。他（她）們的純樸、樂觀、熱情，深深地感染了我，也教育了我。「教學相長」這句話的含義，我算真正體會到了。他（她）們對老師的深厚情誼，我是年歲越大體會得越深刻。我移居美國後，家裡八十多歲的老繼母，就是她們和我同輩的老友經常去照看的，繳電費、看醫生，就好像照顧自己的親人那樣盡心盡力。這豈止是一般的師生情誼。最使我難忘的是：2008 年，他（她）們邀約了從三十多歲到七十多歲的老同學一百多人，從四面八方齊集湘潭市，為我舉行八十生日慶生會，還出版了一本《縴夫足跡》的集子。這件事，深深震撼了我：一個教師的社會影響，有多深遠！當然，我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五十歲了，組織上突然把我這並不是黨員的普通教師，提為總管全校教學的負責人。大事，校黨委還會先徵求我的意見。數次改組領導班子，我都被慰留，直到退休。這使我感到：人啦，正派就好！

我這一生最滿足的是，我有一榮辱與共、終生相伴的好妻子。不是因為她漂亮，而是因她毫無心計，純潔善良，使我特別愛戀。我們同上一所大學，同一個科系，分在同一個班級，同一個小組，這不是巧合，而是緣分天定！她十九，我二十八， 年齡差距雖大，但彼此深深相愛。半個多世紀了，我們從沒吵架打架；夫妻間的小爭論當然有，但很快也就過去了。所以在朋輩中，我們是好夫妻；在老家，她被讚為好媳婦。如果說事業上有點小成績，朋輩中有點好口碑，那是我娶了個好妻子，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欣慰。有沒有遺憾呢，有。那就是她進入老年後，免不了的老太太通病，嘮叨，我適應得太慢了。

移居美國以來，我們所碰到的困難，相對比別人要少很多。這是因為四姐及姐夫為我們提供了充裕的生活條件，二姐三姐給予了多方面的援助，特別是我們打工遇到了非常誠純寬厚的老板。我太太當管家兼家庭教師，三個小孩對「阿姨」既敬又愛，讀書、作業，規規矩矩。晚上，都偎在阿姨身邊聽故事。到了周末夜晚，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都粘著要跟阿姨一個床上睡，我太太只好在地毯上打地舖。三人要挨著，老大只能貼著頭，這樣一覺睡到大天亮。每周四人一舖，延續了好幾年，直到讀中學才不再粘了。

我在老板的電腦公司上班，原只負責進貨出貨。後來，門鎖開關，考勤記錄，銷售小結都由我承擔。事雖多一點，我仍件件做好，經手進出的貨物，連一個零件也未錯漏過。多年的交往，老板夫婦深深了解我倆的為人和品德，十分信賴我們。這樣，我們從雇傭關係變成了好朋友。退休後，三個孩子的中文學習，仍請我們每週上三次輔導課，直到幫他（她）們都考上大學。孩子們總喊我們「爺爺」「婆婆」，親熱得似乎成了一家人。

2003 年冬季，我與他們閒聊時說到：我的一個心願，怕難得實現了。他們懇切的說：甚麼心願，我們能幫你嗎？這樣，我就說了。我想幫家鄉的教師們做點好事，但來美奮鬥多年，還沒有這個實力。他們當即肯定地說：「這個心願，我們幫你完成，你去聯繫，經費我們出。」這樣，「王氏基金會」湘潭市教師子女學業優秀獎學金正式成立了。2004 年開始，每年八月，在湘潭市報考大學的考生中，文科和理科各取成績前四名的教師子女，分別頒發一萬元、五千元、二千元、一千元的獎學金（第一屆只獎兩個第一名）。這個活動，迄今已辦了六屆。這說明我這兩位在台灣出生的美國朋友，都有一顆赤誠的中國心，當然也飽含了對我們的一份真情實意。

我們住進老人公寓已十三年了。這裡，中國人約占一半，都有著濃濃的中國情結。春節聯歡、外出旅遊、捐款救災，都非常積極。我們也交了不少知心朋友。我們之間無話不說，相互幫助、熱情支持。有的甚至關心我在大陸生病的兒子，還探問我女兒買房有無困難，可助一臂之力等等。我想，我們都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歷經滄桑的海外遊子，彼此之間，早已沒有社會上的權術謀略奉承利用那一套，有的是真誠相處，安享晚年。因此，這種友情是誠摯的，關懷是發自內心的，十分可貴、十分難得。在這溫馨的氛圍中，我感受到無比的幸福！

我今年八十二，能在親情、友情、師生情受到如此豐厚的關愛，此生足矣！我真的沒有遺憾了嗎？不，我有，那就是：我為人們做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