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八十七歲,正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在除夕夜,腦海憶起童年時父母、兄弟同在一堂的溫暖氣氛,多麼寶貴,多麼感謝雙親養育之恩。隨筆記下一、二。
父親十多歲時,由鄉人帶到越南南方堤岸市郊區,一間名為「迪吉」的碾米廠工作。他秉性憨直、聰明、努力,深得族叔的喜愛。族叔是此間碾米廠的老闆,也是我們廣東南海縣立南海學校始創人。第一次世界大戰,世界經濟不景氣,他才返原籍另謀他業;在澳門,也曾經商,但亦於短時間(二、三年)生意不順而結束。父親之後也重返越南打工,並在另一間碾米廠任會計。其實,父親在童年時只由祖父親自教他認字,並沒有進過新學制的學校。
祖父在家鄉以務農為業,兼教鄉人子弟讀書認字。父親十七歲便來越南打工,幸得一擔任會計的族叔指導,方由雜役升做「大夫」職位(越南南方廣肇籍人稱作會計工作為「大夫」)。父親終身沒有轉過行業,由年輕至退休,都是在碾米廠任「大夫」之職。此行頭在越南南方是大行業,因越南曾是世界三大米倉之一,大的碾米廠廠房約有一公里長,每天由谷碾成米有一千噸(法式計算一噸有一千基,一包米有一百基《100 kg》,即十包米才有一噸,類此推算)。大的碾米廠,還有駁船下鄉收購谷粒呢!越南是魚米之鄉,三角洲水草平原,是一望無際的農田。法屬時期,由越南法商行向華人碾米廠老闆買米及米碎,運回法屬非洲及鄰國。因此,幹此行「大夫」之職是不容易做的,因當年用的是毛筆,厚厚的中式賬簿入賬,用多少穀粒碾出多少白米、米碎及糠來計出其成本數;毛筆、算盤操作要求快速準確,更加之數目是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即 1、2、3、4、5、6、7、8、9)的寫法。
記得小時候,我們兄弟五人在新年初一早晨,母親會命我們齊立在父親床沿,待父親張開眼睛的一霎那,齊祝父親身壯力健行好運、賺多錢。可是年復一年,父親工錢僅可養起我們而已。
抗戰末年,父親失業。戰後,越共以鄉村包圍城市,致使糧食欠缺,市民多患營養不良,直到法軍重返越南政局才漸漸安定;但越南共產黨仍擾亂市內安寧,暗殺、拋手榴彈隨處可見,直至日內瓦會議,南北分割才稍微停止。然而,加入共產黨成為「華運」分子的華人,仍持續暗殺親中國國民黨的人及教師,直至越共入城為止。
父親是在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侵華時,才把我們帶離開家鄉來越南團聚。當年,我才四歲,二弟兩歲。在這之前,父親在越南南方孤單一人,無家人陪伴。一次大病在廣肇幫設立的「廣肇醫院」留醫,幸得一同事親如兄弟給予照料。父親常囑咐我們兄弟五人日後如有任何成就,切不可忘記他、要報恩他;但當我們有所少許成就時,越共就入城了。
父親在六十歲退休後健康很好。但初期越共統治不准經商,全市蕭條,三弟的入口行關門、艮行存錢遭凍結,遂率先全家納黃金出國,五弟也隨之納黃,全家乘船出國。但該船還未啟航,船身在岸邊翻轉向外,幸五弟當時在船頂,落水游泳逃生;然而妻子和一歲女兒在艙內隨船下沉而喪生。父親受此打擊,傷心不已,身體健康逐漸不良,在一次晚間參加街坊會議中昏暈不省人事。不知是血壓過高抑或中風,隔日早上口吐白沫而往生,時年七十九歲。只有我和二弟給予送終及料理後事,距今已近四十年之久。想起父親養育我們兄弟五人的功勞,沒齒難忘!幸我於母親入土時,我懇求屋曉墳場(註)經理准我將由越南帶來的父親骨灰置在母親棺木上,使父母同葬一穴,生死與共,以表寸心。這是我的孝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