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敦育在 57 年大學畢業後,分配在一個小電廠工作,那時我們還未結婚,大家都是快樂的單身漢。在工餘,他喜歡動動手,製作小玩藝。曾買了矽鋼片、漆包線,手工繞製了一個有不同電壓抽頭的變壓器,準備再買真空管,裝一台收音機。經好友提醒說︰「你有海外關係,搞無線電,別人以為你要收聽敵臺,會很麻煩……」敦育回想自己報考大學的第一志願為大連海運學院輪機專業,未獲錄取,可能上級認為他會把輪船開到外國去了。最後,在重慶大學攻讀龐大笨重的鍋爐汽輪機專業,搬不到外國去。從此,一生與喜歡而又不敢喜歡的無線電技術絕緣了,變壓器送給了廠裡的一位年青電工。
1961 年,小電廠調來了史澤青工程師,擔任電氣主辦。這時敦育擔任熱機主辦,同在廠生技科共事。由於發電技術需機、爐、電互相配合運作,與史工日漸熟悉。史澤青夫婦為日本人,史太太不工作,他們有一兒一女,兒子史澤秀雄四歲,女兒史澤美子二歲,他們一家四口住在電廠的宿舍中。表面上看,他們與中國人無異,說話、做事、生活方式全中國化了,但他們家庭成員之間講日本語。據說史工原在東北大電廠工作,因為戰備的原因將他們安排到本廠。其實這個小電廠也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某工程師曾為國民黨兵工十所的技正,修理車間的某八級鉗工師父是「歷史反革命」……等。這些特殊人物的特點是:對技術問題總是津津樂道,而在處理實際問題時總是顯露出有真本事不假。
一天晚飯後,敦育因要趕寫一個機爐大檢修計劃,去廠生技科辦公室加班。進門後,見史工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開著臺燈,正在專心觀察一隻打開的手錶。從此,老伴與史工結下修理手錶的不解之緣。以後聽史工講,他的父親在日本是開鐘錶店的,他從小耳濡目染,是父親的好幫手。他的父親希望他不要再過鐘錶工匠的生活,應接受高等教育,大展鴻圖。在初中畢業後就送他到東北,住在他從事工程又是軍官的叔父家求學。至於他怎樣成為電機工程師,戰後為什麼沒有回日本,就不得而知了。敦育與史工年齡相差四、五歲,大家都愛談技術問題,自然成為朋友,但在修錶技術上的提升,史工應當是老師和引路人。最初老伴手藝有限,小電廠中需修錶者都找史工,由史工攬活,部分由老伴操作。日子久了,史工當起了甩手掌櫃,由「徒弟」大幹快上了。這個小電廠有支援西藏羊八井地熱電站的任務,分期分批派遣工人及技術員進藏工作。從西藏回來的人員,均在當地購得由藏民從印度走私來的瑞士手錶,比內地市面上的價格便宜許多。有的人不是來修錶,而是來「Show」自己的外國錶的,請師徒二人打開手錶看一下,驗證是否是真貨。敦育自幼就喜歡動手,在家中曾將座鐘拆開,懷錶解體……有時能還原,有時就成了幾大塊,屍體不全。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特別愛他,也不斥責他,弄壞了就算了吧。而今與史工相遇,願望與現實有機的結合,如虎添翼。
敦育出差來重慶時,也向我講鐘錶修理的知識,我可是他的最佳「傾聽者」,因為兩人都是喜談技術而無其他業餘愛好的「乾麵包」。我又將從他那兒撿到的知識如:修理手錶並非是在修理,而是在清洗,因手錶工作時間長了,旋轉機械就會產生污垢,那怕是微小的塵垢,都會影響手錶的準確性;由於手錶加工精密,零件細小,在清洗時要特別小心,最好在桌前將抽屜半拉開,內鋪以白紙,若拆卸中有小零件落下,可明察秋毫;將手錶零件逐個拆下放入蒸發皿內用特定的清洗液浸泡,用鑷子依次取出,置於專用的修錶用紙上,依次用修錶紙吸乾,軸承部分要用削成筆尖式的柳條木去旋、鑽,清除垢物;組裝好的手錶要在重要部位加以專用錶油,加油時是用一根豬鬃梆在一短柳條木上,手握木柄,將豬鬃伸入錶油瓶內,只沾那麼一下,取出滴那麼一小滴在軸承上,滴多了手錶運行不好,滴少了零件易磨損。又如:1960 年左右的名錶第一名為「勞力士」(Rolex ,俗稱「落了可惜」),第二名為「浪琴」(Longines),第三名為「歐米茄」(Omega),這三種是比較名貴的瑞士錶;還有一些價格較合宜,為一些人擁有的瑞士錶如「英納格」(Enicar)、「梅花」(Titoni) 、「百浪多」(Pronto)……等。我將這些撿到的知識講給同一宿舍、同為助教的顏慧娟聽,顏老師畢業於上海交大,分配在電機系工作。她覺得很奇怪,我會喜歡這類事。然而,她是一個熱愛科技、勤於鑽研的人,也還能聽得進去。我補充說:我的男朋友喜歡這些。她嫣然一笑,說了聲:啊……
有一次顏老師進城,在解放碑外文書店,見俄文書大減價處理。她在群書中除找到兩本她喜愛的專業書外,偶見一本俄文的半精裝硬殼圖書《鐘錶修理》,只需一角錢。她當即買下,回到宿舍,說一定要送給我這本書。我說由我來付錢,她不肯。她說:「一角錢,就等於不是錢了。對於愛這行的人來說,這本書是有價值的。」她在該書的扉頁上題寫:「贈給曼西同志,願你這非凡的愛好,伴你一生快樂!顏慧娟 1962.10.15」我向她道謝。半年後,顏老師因與她在成都電訊工程學院任教的大學同學周老師結婚,而調離重大了。
文革前夕,史澤青工程師奉上級之令,全家返回日本。在小電廠中只有電氣分場為他舉行了小小的歡送會,他單獨私下與敦育互道珍重。兩月後,電氣分場主任收到史工從日本的來信,簡述由於科技的進步,他的技術落伍了,在東京之外的傳統產業中找到了一份工作,準備全家遷往該地。主任立即將此信交與上級了,因為當時海外來信相當禁忌,大家也不敢多問。
1973 年,老伴調來重慶工作,我們才正式有一個重大的宿舍。在我家的書架上,這本俄文的《鐘錶修理》也放置其中;有時老伴還取下來查看結構圖,以確定組裝步序。歲月流逝,我們雖在大學時讀了兩年俄文,由於少有應用,這時二人均目不識「俄」了。老伴認為該書的插圖繪製精準,有參考價值,為他所愛。老伴工作的重慶製藥機械廠和我工作的動力系的朋友們,有時也請老伴修理手錶,我協助老伴做校對時間的工作,將修理完工的手錶戴在手上,為其驗正是否準確。北京時間的播報及上、下課電鈴聲,就是重要信號,要記下已修錶的快慢程度,回到家中,向老伴報告這只手錶快了多少……那只又慢了多少……以便老伴調整遊絲(如是重塊式自動錶則應調整重塊)。有時,我左手戴自己的錶,右手戴修好的錶,戴雙手錶的情形也頗有趣。
老伴五十八歲以後,因戴老花眼鏡,修錶用夾持於眼窩中的獨立放大鏡不好支撐,再加以手有點抖不便操作,同時電子錶廣為流傳幾乎取代了機械錶。這一非凡的愛好,就隨著時代和主人家庭的變遷而遠去了。
我思念昔日的美好時光和我家的朋友們。不論時間過去有多麼長久,距離有多麼遙遠,在此深深的祝福史工、顏老師和錶友們各自的家庭幸福、吉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