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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生涯四十載(上)

飛行生涯四十載(上)

在芸芸眾生中,能幸運實現自己的理想者,可說是人生中最大的樂事。筆者少年時即憧憬遨翔天空,也是此生所嚮往。古訓云:「有志者事竟成。」及長,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中華民國 49 年 5 月 1 日(1960 年),筆者畢業於空軍軍官學校第四十一期,承蒙當時總統蔣中正親臨主持畢業典禮,並一一點名召見。本期初入學時前後共有約四百餘位同學,但由於實行嚴格的淘汰制度,到畢業時僅剩四十四位。無奈,這些都是為了維持高素質飛行員所不得不採取的必要措施。其後一年內,又有四位同學因故改服地勤,在之後的九年內,又折損了十位同學(均在訓練、演習、作戰中犧牲,按照使用價值而言,確實是偏低了些)。當時臺海戰爭方興未艾,風雲詭譎,吾等隨即奉派至各空軍基地執行飛行作戰任務。

筆者與同期同學於空軍官校接受 T-33 教練機訓練

筆者與同期同學於空軍官校接受 T-33 教練機訓練

蔣總統親臨主持空軍官校第 41 期比意額典禮並一一點名

蔣總統親臨主持空軍官校第 41 期比意額典禮並一一點名

由於空軍的生活是沒有前、後方之分,隨時隨地均具挑戰性。雖有緊張刺激生死關頭的時刻,但也有輕鬆浪漫值得回味的美好時光。

記得民國 51 年冬,筆者曾參與一次海峽巡邏任務。我方四架 F-86 戰機飛抵馬祖東北方約十二浬附近,突發現有一不明機正在接近,而雷達管制單位及美方均無其相關資訊,乃判為敵機。立即打開武器系統,準備接敵。未幾,即發現該機迅速轉向內陸並進入雲層深處。我等不敢貿然追逐以免陷入其「口袋戰術」而被圍困,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與同僚接受 F-86 軍刀機訓練

與同僚接受 F-86 軍刀機訓練

民國 53 年初夏,泰王蒲美蓬偕新婚之皇后絲麗吉訪臺,並蒞臨 CCK (空軍清泉崗)基地參訪。筆者有幸擔任皇后之侍從軍官,跟隨其左右,為其解說有關事項及我空軍概況。由於皇后原為泰航空姐,對於飛行事物興趣盎然,垂詢甚詳。停留期間,並為其表演緊急起飛;從下令開始,五分鐘內四架戰機均已升空。接著,有眷屬及基地雇員表演歌舞秀以娛嘉賓,更有空勤餐廳主廚特製之牛豬排烤肉,配以多種啤酒助興。直至賓主盡歡,皆大歡喜。空軍就像個大家庭,歡樂時光值得珍惜與回味,但更有扣人心弦的時刻,至今令人難以釋懷(任務前尚與某人共餐,而任務後卻已天人永隔,真是五味雜陳)。非身歷其境者,實難以體會之。

民國 53 年夏季某日,筆者擔任跑道頭五分鐘警戒任務(註一),自始曉而終昏,全天留於待命室。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室內雖有空調、專人遞送三餐空勤伙食、彩視、報章雜誌、甚至運動器材(當時已屬上乘),但精神上卻深具壓力,時刻不敢稍有鬆懈,因隨時都有緊急起飛的可能。

筆者與 F-100 戰機留影

筆者與 F-100 戰機留影

當日接近黃昏時刻,自恃今天「西線無戰事」,正準備收拾起個人裝備時,突驚聞刺耳警鈴聲,「scramble」(緊急起飛)兩架。筆者毫不猶豫,以跑百米的速度奔向停在警戒室旁的 F–86 軍刀機。快速著裝,並一面起動發動機、一邊無線電呼叫塔臺要求緊急起飛。塔臺為了配合戰況,將機場附近多架飛機全部驅離,以便我們能儘速起飛。離地後,即轉換戰術管制波道接受雷達導引,保持西向,全速爬升,奔向臺海空域。雷達管制官告知目標在正前方約四十浬,高度為 18,000 呎,然速度緩慢移動中,要我們加強搜索。時值夕陽西下之際,能見度在逐漸降低中,所幸我們朝西飛行,借助落日餘輝,四隻張大的眼睛來回在天際間不斷搜尋、並爬升至 20,000 呎(略高於目標),以戰鬥隊形接近目標,且再次檢查武器電門於「ARM」,準備接敵。在有利的光線背景下,雷達顯示目標在十二點鐘正下方約五浬處。興奮之餘,筆者與另一友機遂以老鷹捉小雞之姿俯衝而下,僅數秒鐘即赫然發現目標乃一巨型氣球,真是啼笑皆非,虛驚一場。事後判斷可能為某單位施放之氣象氣球,隨高空噴射氣流(每小時流速可達百餘浬以上)飄至此空域,造成此次烏龍事件。

民國 53 年初秋,在一陰霾天氣中掩護戰機降落於金門機場。是日由但功浙君領隊,筆者為二號僚機,共四架 F-86 於 CCK 基地起飛。離地後,以超低空飛行(低於 50 呎,以躲避雷達偵測)至澎湖後再轉往金門。於抵達前十浬,領隊機呼叫金門機場塔臺準備單機降落,我們三架戰機則爬升 3,000–5,000 呎警戒。由於當年此機場為一既短又窄僅供螺旋槳機使用之戰地跑道,且全島均在共軍炮火射程內,為安全計,此次任務僅由領隊之長機「試降」,我等在空掩護。俟但君再次起飛後,我們即行編隊返航。約五分鐘後,戰術管制單位告知,由福州機場起飛之米格機已升空出海戒備,蠢蠢欲動。在遠處天際,我們可依稀看到多條「凝結尾」(註二),然而我們已接近臺海空域準備落地了。

民國 54 年,筆者奉調至 F-100 超級軍刀機(單引擎之超音速戰轟機)機隊。於雙十國慶閱兵前,參加空中分列式閱兵之預演,筆者任第 32 號機自嘉義基地起飛。剛過 CCK 不久,在無線電中得悉第 31 號機(王學成君)發動機發生嚴重故障,經其處置後仍不見改善,遂關閉發動機。筆者與之編隊,乃建議其前往不太遠(足可飄降之距離),位於十一點鐘之空軍新竹基地做緊急降落,並一面與新竹塔臺聯繫請求準備應急措施,一面提供王君相關資訊及提醒其在不同高度、速度所應作的必要措施(諸如阻板、起落架釋放之恰當時期等),並一直伴隨在側,直到其安全著陸。事後他獲獎,我亦沾光。不過回想當時的狀況,確實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筆者擔任跑道頭警戒時攝

筆者擔任跑道頭警戒時攝

民國 54 年 3 月某日,筆者擔任拂曉巡邏任務。凌晨四時許即起,偕同另外三位同僚揉著惺忪睡眼驅車趕赴機場。經領隊提示任務重點及用過簡餐後,即分別登上各自座機,魚貫滑離停機坪,駛向跑道,準備在拂曉之前夜航起飛。當時碧空無雲,眾星閃爍,大地沉靜,唯有我們幾位駕著鐵翼劃破寧靜的夜空,帶著四條火龍(起飛時,後燃器噴出的火焰)奔向蒼穹。當我們爬升時,即隱約看見曙光乍現,幾分鐘後即光芒四射,蔚為奇觀。正當我們為了任務需要巡弋於臺灣海峽附近空域時,突然收到戰管單位轉達之氣象資料,謂基地天氣正在突變中,要求我們立即返航。等我們接近陸地時,原起飛基地已低於起降標準,要我們飛往北部桃園或新竹空軍基地降落。等我們即將到達時,當地亦先後宣告機場因大霧而關閉,我們迅速轉飛南臺灣,以期另覓落腳處。好在油量尚多,暫無安全顧慮。未料到不消十餘分鐘,南部各基地亦先後發布低能見度情況。我們四位「老鳥」遂爬高至 35,000 呎高空,準備前往琉球 Kadina 美軍基地降落。正躊躇時,戰管部門建議可降落在當時唯一可目視,然尚未正式啟用﹙除非緊急情況﹚的澎湖馬公機場。因所剩油量不多,迫在眉睫,要求其盡速開放。唯塔臺告知約需二十分鐘以處理相關事物,我們只好靜候等待。好不容易等到塔臺宣布「 Clear to Land」,我們立刻魚貫進場著陸。由於 F-100 軍刀機進場速度較大,落地後,需以阻力傘減速,此機場無攔截網,因此對速度的控制尤須格外小心,以免衝出跑道(盡頭即為一片大海)落入海中。當飛機滑向停機區時,我的低油量警告燈已在閃爍示警。再過幾分鐘若不落地,發動機將因無燃油供應而熄火,屆時逼得非迫降或跳傘,兩者皆非我所欲。

筆者參加慶功晚會

筆者參加慶功晚會

民國 54 年 6 月一個晴朗的上午,筆者擔任大陸沿海偵巡任務。我們四架 F-100 超級軍刀機帶著「響尾蛇」從嘉義基地出發,經由澎湖再轉向馬祖,一個大轉彎就到了馬尾港附近上空,為了能清晰目視港灣情況,遂降低高度巡航。正在此時,突見地面一道閃光,接著白煙由下而上。我聽聞在越戰期間曾有對空火箭(SAM 飛彈前身)精準無比,已有多架美軍飛機被其擊落。我暗忖不妙,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鷂子翻身急轉彎脫離並在無線電中示警。事後情報證實那道白光確為防空飛彈,具有追蹤熱源功能。被攻擊者若發現稍晚,就很可能被其擊中,後果難以想像。

民國 54 年 8 月 6 日,凌晨三時餘,我海軍劍門、章江二艦為接送特戰人員至大陸某地,因情報外洩,於大陳島附近被殲擊而沉沒,傷亡慘重(約有一百九十七名官兵陣亡)。當日,我空軍飛行人員全體集結於待命室準備隨時出擊,至終昏時刻才下令解除。翌日凌晨出動,進行拂曉攻擊,筆者亦躬逢其盛。在夜色茫茫中掛彈起飛,時東山、大陳島附近之海域有國、共雙方軍艦(皆呈灰色)遍佈於目標區。附近海域在霧色彌漫之始曉,實難分辨敵我。為安全計,以免誤傷我軍,乃決定將千磅炸彈投於海峽深處(不帶彈落地是為飛行安全計)。此次任務雖勞而無功,然仍驚險有餘。

陳依凡總司令親臨授勳

民國 56 年 1 月 13 日,我空軍 RF-104 機深入中國大陸實施偵照任務,返航時遭遇多批米格機攔截。我空軍於 CCK 基地緊急起飛前往救援,於是激烈空戰遂行上演。筆者當時亦為在空戰機,於返航途中在無線電得悉 F-104 機隊已和米格機隊遭遇,並由胡世霖(官校同期同學)及石貝波各擊落米格二十一型機一架。由於我等距離較遠,且油量偏低,乃奉命返航。失之交臂,徒呼奈何。人各有不同機運,難以強求也。

筆者攝於水陸兩用機前

在空軍服務時,也定期與美方作各種演練及戰術切磋,諸如 Blue Sky 及 Moon Shine 訓練等,也常飛往琉球 Okinawa 的美軍基地參訪。有次在菲律賓作叢林求生訓練時,置身於一片風景宜人的森林,其中有條小溪,迂迴曲折、清可見底,到處是鮮花果樹,可隨手摘取而食。正自忖此乃人間仙境,悠遊自得欣賞美景之際,突然發現有一粗如飯碗,長達六、七公尺的巨蟒正與一隻足有單人床鋪長度的特大鱷魚在彼此張牙舞爪對峙著。當它們發現有人在附近時,就轉移目標對著筆者虎視眈眈。驚恐之餘,嚇得急忙召來直升機以脫困,當晚惡夢連連。另有一次結伴往菲國美軍 Clark(克垃克)空軍基地作短期的飛彈訓練,由於不諳菲國食譜(當地人用醋量極多,難以適應),我們只有連吃五天「漢堡」,起先感到美味,吃多了則感到乏味,形同嚼蠟,甚至反胃。此後好幾年,聞到漢堡就倒胃口。

民國 56 年底,因腰肌疲痹,不宜繼續執行激烈的戰鬥任務,乃前往三軍大學深造。卒業後,轉服役於水陸兩用機隊,從事搜救任務多年。及至離開空軍前,曾獲頌星級飛行胸章,此乃空軍飛行員之最高等級。

HU-16 水陸兩用機降落於馬公外海

HU-16 水陸兩用機降落於馬公外海

藉著起飛助推器(JATO)於夜間起飛的 HU-16 水陸兩用機

藉著起飛助推器(JATO)於夜間起飛的 HU-16 水陸兩用機

民國 60 年 4 月 5 日,海軍有一小型艦艇由基隆港出發前往彭湖擔任運輸任務,夜間於航行途中主機發生故障,備用機件亦相繼失效。屋漏偏逢連夜雨,接著通訊亦告中斷。是日東南氣流特強,唯恐強烈之東南風會把該艦艇吹向大陸。本人奉命率七名組員,連夜攜帶照明彈於深夜 12:30 起飛,沿臺灣海峽搜尋。當時沿線氣象情況極為惡劣,雲底高度約為 700–800 呎。為了保持目視狀態,我們保持 500 呎低空飛行,沿途投擲照明彈。由於低空氣流極為顛簸,在長時間強烈亂流中,除了正、副駕駛外,其他組員皆吐得人仰馬翻。一直到了淩晨 3:40,終於在馬公島東北方約二十五浬處發現目標,遂聯絡戰管轉知海軍單位前往拖回。待我等返回基地、用過簡餐,已是魚肚大白的清晨。

民國 62 年春節,筆者隨同何開文君(退役時官拜中將)擔任空軍總司令賴名湯上將代表最高統帥前往東沙島宣慰當地駐軍的專機任務。座機(水陸兩用機)於 09:10 自空軍嘉義基地起飛,經台南出海。在與掩護機隊會合後,直奔目的地—東沙島,當日風和日麗能見度極佳,非常適合飛行。飛行約二小時,於二十浬外即可目視該島,其周圍有許多無人居住之小島嶼形成一系列之群島,如同一串精美標緻的璀燦項鍊陳列於浩瀚的海洋中,海水由藍變綠,蔚為奇觀。與塔臺取得聯繫後,順利降落於東沙島。中午,參與全島大會餐。該地盛產「蒼蠅」,飯菜剛一上桌,它們即呼朋引伴、成群結隊而至,趕都趕不走,我們只好分出部分菜餚以供之,如此才勉強用搶的用完午餐。下午參觀由海水製作淡水過程,大開眼界。接著部隊官兵群集大禮堂,由賴上將代表總統宣讀慰問信函,並發放壓歲錢。所有人員通通有獎,我們亦一起沾光,每人紅包一只,大吉大利。「內容」雖不甚豐滿,但已表達層峰體卹之美意,皆大歡喜。事畢,準備返臺。專機甫起飛不久,雷達管制官即告知在空域附近有米格機出現。因靠近大陸邊陲地帶,頗有敵情顧慮,我機迅速降低高度,緊貼海面以超低空航行返航,同時戰管單位已引導我空軍 F-104 戰機在我返航途中保持護航警戒,直至安返基地。

筆者攝於東沙島

筆者攝於東沙島

民國 61 年曾有一特種任務,代號為「奇龍計畫」,筆者已列入該編組並將付之於行動(我等原將赴美受訓後,飛一新型機種返台)。擇日於夜間自新竹空軍基地起飛(俗稱黑蝙蝠),以低空由泰緬邊境進入中國大陸,經雲貴高原沿西藏邊界深入新疆空投後,逕往中亞細亞之阿富汗或土耳其降落。全程飛行約在二十三小時以上,兩組機員十四至十六人參與,包含飛行、領航、通訊、反電子、機務以及其他專業人員等。在此節骨眼時刻,美國總統尼克森突訪中國大陸,與毛澤東主席面談後,此任務即行暫緩待命,一個多月後終至取消。否則筆者亦可能凶多吉少。之前,該特種單位曾有多架飛機在大陸被擊落,折損空勤人員達一百四十八人。

筆者服務空軍十七餘年,執行過各種不同之作戰任務達二百七十八架次,戰鬥積分四百餘分(如緊急起飛一分或二分,大陸沿海偵巡或不明機攔截為四分……視敵情或任務危險而核之)。退役前,曾獲頒勳獎章十一座,計有宣威二枚、彤弓、鵬舉、飛虎、翔豹、雲龍、楷模、三等復興、二等復興及忠勤勳獎章等(註三)。勛獎章

註一:跑道頭警戒乃指空軍作戰基地之戰機於限定時限內緊急起飛攔截不明目標或敵機,屬第一線執行作戰任務,通常為三分鐘、五分鐘、十五分鐘等待命狀態,可視戰況需要調整,必要時甚至接力式升空警戒。如 1958 年 8 月 23 日金門炮戰期間即使如此。
註二:「凝結尾」為噴射機於高空由發動機排出之高溫氣體遇冷空氣冷卻所留下的白色痕跡。
註三:上圖為筆者所獲頒的星級飛行胸章及宣威二等、宣威一等、彤弓、飛虎、鵬舉、楷模、復興三等、復興二等、翔豹、雲龍、忠勤等勳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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